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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漫曰
她仍然记得那个动人心弦的长夜,当回忆与现实双双坠入涡流之后,生命便在此刻交响缠绵,那时她只当这是种丰饶的幻象,全然不管其背后的破碎与哀悼。酒精在这个年代合该是被禁止的东西,连同真情和欲孽,被捆束于道德与理性的高阁之上。她想。
她想……
……七月梅雨季收了尾,潮湿的主调仍徘徊不散。父亲寄来一把木质的齿梳,被她冷落在阴影中月余,连同母亲捎带的棉质长裤一同朽烂,那裤子颜色不白,是母亲爱买的灰黑色,有时她将它们扔进角落里,好久都想不起。
她私心里讨厌这种被腐败缠裹的味道。她蜗居于此太久,窗门常闭,几乎要忘记阳光的模样,手放在门把手上犹豫半晌,还是觉得夜晚出门比较自在。夜晚啊,多好呢。在如今人流汹涌的城镇当中,二十四个小时都找不到万籁俱寂的时候,可夜色缱绻,不比白日刺目伤人,这时她出去,除却若即若离的耳语夹在温热的微风里,便也只剩满目漫天霓虹——她是爱这种热闹的,反正有良夜作衣,这热闹沾不上她半星……
……她其实不太能喝酒。
十二岁那年她偷尝了父亲冷藏的啤酒,味道并不动人,从小在混凝土间奔跑的野孩子不理解什么叫做小麦的清甜,她只觉得苦涩就这样在神经末梢炸开,弥漫到整个口腔,再缓缓蠕动进咽喉食管,顺势要将胃袋拉扯出来。
从前的她对酒精抱有某种幻想,看别人喝得起劲,父亲热衷于应酬,自然觉得这是什么能让人永登极乐、忘乎所以的好东西,整日盯着看,悄悄地向往,暗地里思念,后来学了诗仙李白斗酒百篇、草圣张旭以头濡墨、竹林七贤以酒避世,就更以为珍奇,现在费了一番周折,好容易喝到嘴里,却只觉得陌生。
这感受其实并不让她讨厌。
像什么呢?——像……像父亲一样陌生。
消化系统和欲念相连。
她那时忍着没有吐出来,怕被母亲发现,强自一口一口抿完,把厚玻璃打碎成片片绿花,再叠进塑料袋里毁尸灭迹。
此夜安眠。
她再也不敢想烈酒的滋味。
“……所以你不要酒,”他站在对面,和她隔着一个半臂长的铁制方桌,在她尴尬的目光之下,体贴地没有笑出声,“鸡尾酒也不碰吗?”
她摇头。
服务生端来两杯咖啡。
他抢先顺势接过来,把加冰的那杯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夏夜闷潮,群蝉鼓噪。她用拇指的指甲捻了捻手背的疤。
半绺碎发从额前滚落,隐去眉眼……
……关于那次醉酒的壮举,她谁都没有告诉。
向他人炫耀是种可悲的索求。
但嘴角苦涩的余味与锋利的玻璃渣足以给她植下潜藏的印象。所以,当酒瓶再一次在她眼前炸作绿花,她并没有多么惊讶。深绿色的焰火一片片脆生生地砸落在地,深黄又明丽的琼浆荼蘼四散,将尘土吞入腹中,懒散又贪婪,像瘫软在地的欲望。
她安静地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凝视着那片绿沼——直到耳畔争执渐消,直到摔门声砰然炸响,直到无言的死寂之后,自被褥中传来呜咽。她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拥抱女人羸弱的躯干。
哽咽声停下了。红绿相间的棉被中,瘦小的轮廓不动了。僵持许久。
她接下来只是突然感觉腹部被狠狠踹了一下,身体向后仰倒,无可挽回地摔进一地荼蘼之中,她在这一刻感到失控——慌张的失控。
一个念头像麦芒刺入头皮。
她转过头,一地庸俗的黄汤中掺进些许艳色,血丝黑沉轻佻,迅速在沼泽深处蔓延。举起手背,伤口不深,但血流如注。她依旧觉得幸运,或许没有伤及神经,所以并不疼痛。
卫生纸就在不远处,她拉扯来长长一节,不清楚具体有多长,但一定足够在左手上厚厚地裹上许多圈,直到看不见血色渗出纸面。
她清楚了一件事。母亲憎恨她。
母亲憎恨她,因为她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因为她身体里流淌着一个不道德的男人的血液。
她是母亲与父亲欲望的结合,是命运对爱情、守贞与忠诚的最大耻笑……
……她接过他倒的水,感受着杯体上的余温,指尖不小心剐蹭过他的虎口,他眉毛不太自然地瑟缩一下,面上流露出几分强装的镇定。
这被她看在眼里。
异样的隐痛从后脑勺爬到天灵盖,战栗的兴奋夹杂在不太正常的愉悦当中,她被一种新鲜的恐惧扼住了咽喉。她此时看他,正像祭礼前夕待宰的羔羊看向手握屠刀的刽子手,懵懂而期盼,期盼着能将血液流干,做美酒供尘世宴饮;期盼着能将筋肉剔净,做佳肴与众人充饥。她恐惧而又依恋于这宏大的宿命。她注定将上天堂侍奉神灵。
她笑了笑。
他没敢轻举妄动,只是紧张但沉静地盯着她的微笑,不知在想什么。
她发誓,她本不愿将事情变得如此荒唐的。真的。她本想就这样将其浇灭。
“喂——”他朋友在一边吵吵嚷嚷,“你未婚妻不是明天来看你?”
闻言,他的下颌线紧绷了一瞬,低了低头,眼睛灰暗几分。视线挪移至不远处,笑了笑,点点头。
“是。”他不愿意多说。
她用指甲盖紧紧掐着手背的疤。理智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她们都很清楚,此时此刻,她该是怎样的无药可救……
……“爷爷,为什么你对别人家丧事这么关心?”她抱着一瓶白酒,是别人家办白事用的。
“因为他们需要帮忙。”
“他们需要我们就要去吗?”
“去。”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不容易。”
“活着很不容易吗?”
“死亡也很不容易。”
“哪里不容易了?”
“……哎——”老人走得慢了些,叹口气。
他想起年轻时投河自尽的妻子。
他低头嘱咐她:“不管怎么样,人应该是正直的。”……
……“试试这个?”他侧身,提起酒壶,微微倾斜,将明亮的酒液倒进通透的玻璃杯中。
好天气。
她仰头看向窗外,行人熙熙攘攘,车流来去匆匆,阳光从高处泼洒而下,就像酒浆自他之手泻入杯中。光晕包拢着他,只够让她看见半个侧面,剩下大多看不真切,越发显得轻浮。她觉着他像是一些她抓不住的东西,像是五年前她留不住重病在床的爷爷,一年前她留不住命途多舛的三堂哥,半年前,她刚知道自己罹患慢性病,不知道剩下的时间还有多少,但她已经听见了倒计时的钟声。
幸运的话,她可以活十五年,活到老。她乐观地估计。
但是生命。生命是最难留住的东西,但凡是生机勃勃的,总有枯萎消散的一天。她悲伤地想,目光盯着他的侧影出神。
液体砸进杯中的音调逐渐高亢,响度却越来越低。
他微笑着把杯子递给她,两片白粉的唇瓣轻启,低声哄劝:“尝尝吧,葡萄酒。”
她低头,抿着唇,眸光闪烁,接过酒杯,瞟见他无名指的婚戒。
杯中红汤摇曳,鲜艳诱人。
她试探性地吞了一口,苦的……
……“三哥,海上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很漂亮。但也很危险。”
“危险?”
“对。上次我在海上漂了整整一天一夜。”
“所以……”所以大海是会吃人的蓝色怪物。她想。就像命运。
“所以三哥再也不去啦,”他哈哈一笑,对于死里逃生的事闭口不谈,“放烟花吗?十二点了。”
“烟花有绿色的吗?”
“有,烟花是彩色的,当然有绿色。”……
……她愈发不再去遮掩自己的欲望,正如她愈发不再羞于展现对糖分和阳光的迷恋。于她而言,牛奶糖与苦痛一定是划等号的,恰似滔天的瀑流一泄而出,奔涌的洪潮漫入大海,令她神魂颠倒的当然不是它们本身,而是它们所代表的一种出口,一种欲望的出口,一种她永远也达不到的解脱,一种她永远也付不起的代价。
倘若她为它们将所有的筹码摊开,那么她只会因此觉得幸福,或许正是那种期待着奇迹的幸福,那种侥幸中的幸福。
当她沉沦在嗅觉对医用消毒水的依赖中时,她越来越喜爱那些她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东西。这些东西远在天堂,而她宁愿栖宿在永夜的无间地狱。
她开始无比渴望回到母腹的胎衣里,蜷缩成一个头重脚轻的零,羊水与呼吸合而为一,新生与死亡同时存在,她相信,只有在那时,她才象征着一个家庭对于未来的真正憧憬和希望,象征着一种美好而勃发的欲望……
……她开始想要了解他生命中的每一个女人,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认识嫉妒的模样。她憎恨他给予另一个人的温柔与耐心,她憎恨他对别人绽开的微笑,她憎恨他视若珍宝的朋友,她憎恨被他所爱慕着的一切,可因为他的缘故,她又爱他所爱的一切。
因为他的存在,她渐渐开始相信明天将会是更好的一天,相信人生并非是一辆驶入虚无的单程列车,相信“最崎岖的路是最好的路”,相信春天,相信阳光,相信生活。她坚持每天在阳光下散步,每天早晨喝一杯水,每天读十页书、听一首音乐,她变得敏感、痛苦,但也快乐。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他和他的未婚妻也是。那是一位可爱的幼儿教师,永远天真,永远善良,永远脱俗。但要她怎么办呢?她是个绝望中的人,她没有控制的本领,仇恨就这样漫上心头,哪怕她们的前半生毫无瓜葛,至今也从未见面。
而当她面对他时,常有许多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想申发的不满、想直言的委屈,话到嘴边,却又发现没有什么由头可以提及,没有什么立场可行申诉,没有什么权力可供行使,于是,她的世界便就此陷入可悲的沉默,这沉默几乎碾碎她的心脏,把言语打磨重塑成陌生的模样,再抛之于对方。
她反思起自己是如何走到这步田地的。她埋怨起他来。他不该表现得如此特殊,不该说些似是而非、逾越界限的语词,不该温柔,不该羞涩,不该将拒绝推脱得如此暧昧不清,不该打探,不该窥视,更不该将一颗心血淋淋地剖出来,连同前半生都坦然地摊开在桌面之上。
她真该预料到所有情况的。偏偏他就是最出乎意料的那一个……
……她做梦了。
嘀嗒。嘀嗒。嘀嗒。
时钟的指针轻压着齿轮的脚步,半推半就,步步向前,昏黄的灯光将阴影推倒在地,任由它匍匐着将自己撕扯成纤长的模样。
黑暗中,眼睛伺机而动。
三。二。一。嘘——
“什么是世界的真相?”
它从阴影中颤抖着直起腰身,盘旋纠缠上她的脊骨,一寸贴着一寸,安抚战栗不安的神经。
它温柔地攥住她的肩胛骨。
撒旦吐息于累累高台,报丧鸟盘旋在天幕之外,翻卷的残云瀑流般席卷而下,粗暴但轻柔地砸碎在地,迸溅起乳白的碎絮,蚀人的蒙蒙雾气四散而开。
她伸手,隔着痛苦,抚摸一片干涩的虚无。
月色在猎猎苍白之间狂舞,乌鸦抱着橡木桶痛饮狂欢,荆棘蠢蠢冲出地表,割裂皮肤和苔藓,用人与大地的鲜血特调出鸩酒,等待着狄俄尼索斯的唇齿,将毒药掺入蜜糖。
树影婆娑横斜,妖娆踱步,黑暗如群蜂拥至,包裹她的身躯,抹除她的名字,吞噬她的命运。
视线之外,烂苹果般的堕天使朝她遥遥举杯,天高地远,绿草疯长。
跨越时间对话灵魂。穿过坟墓看见永恒。刺穿书页参透人生。
三。二。一。嘘——
听着。我来告诉你是什么。
去追寻。去绝望。去痛哭。去悲伤。去歇斯底里。
去大笑。去狂欢。去奔舞。去高歌。去纵情声色。
刀刃沿着脊柱划过她的皮肤,它从空洞的断口处抽来一把骨剑,这骨剑锋利无比,却只能割伤她的灵魂。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它喁喁低语。
嘀嗒。嘀嗒。嘀嗒。
时钟匍匐在地……
……她想。
冬夜寒冷,零零散散飘着雪花,她扭头看向窗外,玻璃上倒映出她模糊的轮廓,那是一个眉目不清的影子,有些陌生。
她有段时间没见过他了。
那些错综复杂的感受,混乱但欢喜的情绪,敏感而痛苦的挣扎,于她而言,突然变得遥远而虚假。就像隔着玻璃看雪,不甚清晰,只是被模糊成黑的白的色块,驳杂而喧闹。
她开始怀疑这实在是场酒后的幻觉,又或者仅是生命间奏的游戏,这游戏以她的强制退出作结,实在难说算不算得圆满。可倘若感情仅仅是场恢弘的幻象,那么人何以能想象出超脱于己的精神,幻象又何以能真真切切地改造现实呢?
“最近你的稿子活泼许多,”对面,收稿的编辑翻了翻一打又一打的稿纸,又抬起头睨她一眼,“你也是。”
她笑笑。
编辑将稿件放入手提包。顶灯暖洋洋。
“喝酒吗?”
她摇摇头:“咖啡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