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在38岁死去 3
胸口的疼痛愈加强烈,她翻出最后一瓶止疼药,倒出三粒,合着眼泪吞了下去。
咚咚咚。
“林老师!”第二天,何遥夏的声音再次出现在门外,“我们今天去泡温泉吧!我问了格桑,她说那个温泉是天然的,对你的脚伤可能有好处。”林瑛拾从并不踏实的梦中醒来,“好。”
吃过早饭,两人带上浴袍便出发了。温泉在山上,用砖砌成的小房间,里面就是一个简单的池子,把泉水引进来,就成了暖气氤氲的冬日好去处。没什么人知道这小地方,于是两人便顺理成章享受着这宁静美好的时刻。闭上眼睛,何遥夏仿佛能闻到身边林瑛拾的洗发水香味。
“林老师,”何遥夏眼睛虚焦,看着徐徐的雾气,“那天你说要活在当下。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嗯。”林瑛拾也沉溺在这暖意之中。咚咚咚,这是何遥夏的心跳声。“你说,”何遥夏缓缓说道,“如果我遇到了一个人,我想和她去好多好多地方,去看日出日落,去爬雪山潜海水,我是不是应该好好珍惜她。”
林瑛拾没回答,谁都不知道她在这段沉默中走过怎样的心路。然而,可以确定的是,她注定要伤一个人的心。“妹妹。”何遥夏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林瑛拾接着说:“如果你真的遇到这个人,当然应该去珍惜。当年我和你姐夫谈恋爱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每天都在幻想,和他去各种地方玩,去迪士尼,去动物园,去北京,去西藏。反正跟他在一起,哪里都很好。后来结婚了,好像这些年轻时的冲动也淡了不少,但慢慢觉得平平淡淡也很好,陪伴也是一种浪漫。”林瑛拾转头看着何遥夏,笑了笑,继续道:“现在想想,还是有点遗憾,年轻时没有真正疯过。你一定要把握自己最好的时光,去享受青春,去爱。你昨天跟我说的那个什么三十八岁的预言,别去管它,你只管去遵循自己的内心就好了。有些人惊艳却注定有缘无分,有些人误打误撞反而能细水长流。”
何遥夏听得云里雾里的,不知道林瑛拾到底什么意思。
“我可能这两天就要走了。”林瑛拾说。“啊?什么意思?”何遥夏这下算是明白了。清清楚楚一条分界,被林瑛拾一句话就血淋淋地划开。“昨天晚上我老公给我打电话,说女儿生病了,他又出差,家里老人应付不来,只有让我回去照顾孩子。”绝佳的说辞,林瑛拾也在谴责自己的心狠。“你明白吗,人活的越久,肩上的重量就越重,生活的惯性就越大。到我这个年纪,生活差不多定型了,就很难再改变了。我跟你说要什么去追求真正想要的生活,其实我自己也做不到。”苦笑。
何必呢?只要分开就足够了,何必要再将她心里自己的形象颠覆。但是林瑛拾就是这样,残忍决绝,或许剧痛好过慢痛。孩子,家庭,婚姻,何遥夏知道自己在这些面前都微不足道,她有什么资格要眼前这个人抛下所有。这是一场注定会失败的赌博。
一周之后,看着那人开着车离开这个地方,拿着她留下的相机,何遥夏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有人离开,有人到来,生活依旧这样继续,只是放不下那相机,和照片里的人。
何遥夏回到家,丢魂似的,继续投简历,找工作,火车重新回到轨道。终于她找到了一份自己不那么讨厌的工作,每天去办公室坐着,写写文书,做做表格,准时上班,准时下班,有时加班,有时和同事聚餐。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想到那年的冬天,想到那次滑雪,那次篝火晚会,那件红色冲锋衣,那个人。但是她也从来没有再拨通过那串电话号码,被推开就是被推开了。但这似乎也并不能改变爱意的延续。为什么被伤害了反而愈加忘记不了,为什么记忆愈加清晰和美丽。
第二年的冬天,何遥夏再次拿起了那个相机,在这座从来不会下雪的城市里游荡,拍照,仿佛摄影成为一种和她产生连接的途径,每一次按下快门,喀嚓声好像在告诉何遥夏,她从未离开。
“后来 我总算学会了 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人海”
“亲爱的林老师,
今天我又带着你送的相机出去拍照了。拍了公园里面锻炼的大爷大妈,还有追逐打闹的小朋友。一想到以后你或许也会混迹广场舞大妈之中,我就觉得好好玩。但是我最近拍照技术进步了,所以即使你穿花棉袄跳广场舞我也能把你照得很好看。”
“亲爱的林老师,
我又出去旅游了。这次是和同事一起,自驾游,我现在的开车技术比当年好多了。我们开到草原去了,我还是带着相机,又拍了好多风景照。我总是觉得,我拍了,就像你也看到了一样。我猜,你一定是喜欢草原的吧?刚刚拍照的时候我在想,你会不会也来过这个地方,我们会不会走过相同的路,吹过相同的风。所以我张开双臂,拥抱无形的风,就像拥抱你一样。”
“亲爱的林,
上班真是一件讨厌的事。我受够了。所以你当时辞职也是觉得领导有病吗?我也想辞职。我还想去格桑那里住两个月。我想她的酥油茶了,哎,最近总是动不动就开始回忆过去,你说我是不是老了?你也许有时也会想起那个冬天吧?你会想我吗?就像我正在给你写信,放纵自己沉溺于幻想和虚拟之中。”
“亲爱的林老师,
没跟你说过,我把我的摄影作品发在网上了,现在已经有好多粉丝了。你会不会也看过我拍的照片呢?哈哈,我觉得你一定会夸我的。但是我用的已经不是你送我的相机了,我自己攒钱买了一台好的相机,比你那个好用多了。”
“林老师,
最近好像有点桃花运。有个男生好像对我有意思,我也觉得他挺好的,但总是觉得没法喜欢上他。我想来想去这是为什么,最后我觉得,是因为我心里有块地方一直装着你,所以其他的人进不来。虽然你已经离开我很久了,但我总觉得你还在我身边。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孤单,感觉一直有你陪着我。你真讨厌啊,那么狠心把我抛下,但是却又抓着我不放。”
“林,
你说,我们会不会再相遇呢?但即使我们还能碰到,你也许已经认不出我了。我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幼稚的大学生了。今天是我三十八岁的生日。你会祝我生日快乐吗?”
三十八岁的何遥夏过上了自己二十二岁时完全无法想象的生活。当时妥协地找工作的何遥夏绝对想不到,十六年后,她将成为一位职业摄影师,在世界各地穿梭,带着相机,通过镜头去捕捉每一个独特的瞬间。这是她想要的生活吗?她也不知道,但至少不讨厌。十六年前,有个人无心插柳,十六年后,树苗已然葳蕤。现在,摄影成为了何遥夏生活的全部。
“hello大家!今天我们邀请到了最近刚刚斩获摄影大奖的摄影师瑛夏老师!来跟大家打个招呼吧!”“屏幕前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瑛夏。”何遥夏对着摄像机说道。
“我是你们的老朋友小小鱼。那么今天就让我们来一起采访一下这位非科班出身的天才摄影师吧!哦对了,瑛夏老师在b站也有账号哦!欢迎大家关注!那么老规矩,话不多说,一键三连,进入今天的小小鱼访谈室!”小小鱼是一位专门做访谈节目的up主,年纪轻轻但是已经采访过很多领域内的大佬了,采访角度很新奇独到,在b站粉丝也很多。这次采访也是她联系的何遥夏。
“瑛夏老师,我看了很多你发在社交平台上的摄影作品,发现你似乎更多地会选择拍摄一些自然风景而不是人文社会类的,这是有什么原因吗?”“嗯,这个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大概就是我比较喜欢去大自然里面,我觉得自然会给我一种力量,让我能够更好地和世界沟通。”“嗯好的,我也是特别喜欢旅游,那在瑛夏老师去过的地方里面,有没有给你留下特别深印象的呢?”“嗯,我想,川西的风景应该是让我最喜欢的,四姑娘山、稻城亚丁,都很漂亮……”
采访就这么进行着,小小鱼是个很开朗活泼的女孩,很快就让何遥夏打开了话匣子,两人就这么聊了起来,视频的录制也很顺利,不到两个小时就结束了。
“好的,那么我们这期节目就到这里!感谢瑛夏老师!我们下期再见!”
关掉摄像机,小小鱼撩了撩头发,“啊……终于结束了!谢谢瑛夏老师,合作愉快呀!”何遥夏礼貌地微笑道谢,但余光却瞥见了眼前这女孩侧颈上的一片红色。好像是一个胎记。何遥夏心一跳,想,应该不会这么巧吧。但还是忍不住多想。万一呢?
万一,世上真的有这么巧的事呢?
所以何遥夏试探地说:“妹妹,抱歉啊,刚刚不小心看到了,你脖子上这个是……”小小鱼听了,豁然一笑道:“啊,没事的,这个就是个胎记。而且还是心形的哦!我觉得还蛮特别的,所以我还蛮喜欢的哈哈哈。”侧颈一个心形的红色胎记。何遥夏觉得自己应该去买彩票。
深吸一口气,何遥夏总算说出了这句话:“妹妹,无意冒犯,但我想问一下你认识林瑛拾吗?”小小鱼顿了一下,仿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惊讶地说:“你认识我妈?”“所以你是林瑛拾的女儿吗?”“我是啊。不过,瑛夏老师你是怎么认识我妈的?不不,你怎么会认识我啊?我们见过吗?”
何遥夏失力地倒在椅子上。她想哭,但是又不敢哭,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委屈,但又有些生气。
小小鱼赶忙过来给她倒了杯水。何遥夏喝了两口,算是缓过来一些。
“你妈妈,现在还好吗?”小小鱼见她好一些了,说:“我妈啊,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所以我才那么惊讶。”“什么?你妈去世了?”“对啊。”
何遥夏完全已经无法接受这些接踵而至的消息。此时的她像个胆小鬼,急忙和小小鱼交换了联系方式,便落荒而逃。恍惚地开车,恍惚地到家,恍惚地坐下。
林瑛拾已经去世了?
林瑛拾已经去世了。
在她女儿还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何遥夏瘫坐在沙发上很久。
后来,小小鱼告诉何遥夏,林瑛拾当时得了乳腺癌,确诊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她就没有选择手术。当年她从古尔沟回去不久,病情就急速恶化,没有等到春天到来,就已经去世了。
何遥夏只告诉小小鱼,自己是她母亲生前很好的朋友。小小鱼说,妈妈的墓就在不远的地方,瑛夏老师你要不要去看看。何遥夏说,好。
现在,何遥夏站在林瑛拾的墓前。1971-2009。林瑛拾在三十八岁去世,而如今,何遥夏也已经三十八岁了。她又想起了那个大师的预言,爱情在三十八岁死去。所以人真的无法逃过命运。何遥夏将花放在她墓前。
你根本就没有那个得了乳腺癌的朋友,是你自己得了。你知道这个预言是什么意思。你那么用力把我推开,就是不想让它应验。你不是怕自己活不过三十八岁,你只是害怕我真的已经爱上你。你怎么这么自私。瑛拾,今年我也三十八岁了,今年我才知道了你已经去世,我的爱情在今年彻底死去了。
“后来 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 消失人海”
何遥夏把那张林瑛拾和雪人的照片冲洗了出来,也放在她墓前。
林老师,没有你,我又如何能拥有爱的能力。如果一切轨迹在命运中早已写好,我希望在09年冬天的古尔沟,能多爱你一点。
老林,现在没办法再给你拍照啦。你知道吗,他们说,我的照片总像是爱人絮语,把风景也能拍成情话。那是因为,我总觉得你藏在我的镜头里啊。这些照片,是我们一起拍的,但是只能委屈你,藏在我的名字里,陪伴我的每一张照片啦。
“摄影师:瑛夏”
“于2025年6月,四川,古尔沟”
咔嚓。
相片很清晰,摄影师的视野却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