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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院里原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颗不是,是槐树。
祖母告诉我,这两棵树都是祖父年轻那会儿栽的。枣树是苗栽,苗是从老家集市上祖父的一个老关系那买的,是好苗,长在院子中间篇北。槐树则是刨回别人伐完树的不要的老根,移栽的,长在院子东南角,与火房门侧对着。
如今,树与老人们都不在了。那点记忆,也像河底的石子,被岁月不断冲刷销蚀,很有必要用文字记录,加固一番。
枣树有海碗口粗细,主干仿佛弯了背的老妪,到一成人来高处,伸出两枝。
一枝洋洋洒洒甩出若干枝脉,向东,向南,向北倾斜着长出无数枝丫。每逢春来,鹅黄的树叶柔柔嫩嫩吐满每一个枝丫,一树的郁郁葱葱。侧着看,就像一位水灵的少女,披着浅绿的头巾,雨后傍晚初霁,恬淡地仰望着云彩。枣花飘香,会一连十数天。院子里打碎了香水瓶子一样;嗡嗡雯雯地往来着繁忙的蜜蜂和虫蝇。夜晚,家雀或其他说不上名的鸟儿,栖落枝头,归宿这满树的春。而清晨,则又和着薄雾,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昨夜的梦。
朝西的另一枝,在离分叉约 15 公分左右处,被整齐的锯断了。断面处的活着的树皮往后退回三五公分,平滑的裹缩成,仿佛成人截肢后的缓圆;没法退回的树的骨头,在风霜雨雪里经年累月地皴裂着。
这伤疤已经干枯、黝黑。但枝干变粗,让死去的断面逐渐退缩,仿佛伤痛也在被岁月不断地熨平。
我曾问过祖母,枣树为何少了一半的身子。不紧不慢地倒上杯茶,老人平淡地说,“被你老子锯的。”讲述邻里往事一般。接着会解释,当年朝西的树枝长得一年比一年茂密,遮了西屋你老子窗户的光,也占了院子的空儿,说他无奈才锯掉了一半。家里最为年长的姑母,讲过另外的版本,说是因为怕枣树压了槐树的树头,父亲原本想齐根伐掉枣树的,祖母不同意,说她那俩宝贝孙子最愿意吃馏枣儿,坚决不能伐树。摆出一副树在人在、树去人亡的架势,好歹保存了这朝东的一枝。
是啊,记忆中,我的确喜欢吃馏枣儿。
每入秋,细长的枣儿,青红相间地挂满一树。离着中秋还有老远,从村里放学回来,我们便围着树打转儿,找竹竿,对着零星几个刚开始微微透红的枣儿,瞄准、挥杆。随着竹竿敲定,坠下的不论青红,只要个头够大,洗都不洗就吞进嘴里。青的虽不极甜,也是一口脆,而若打落的是红的,便小狗扑食一般跑去追那一口的脆甜。祖母则拉个带靠背的矮椅,把拐杖贴墙一立,靠墙闲适地坐着,笑眯眯地看着这俩顽童,偶尔淡淡地提醒,“再过几天馏馏才好吃;少吃生的,吃多了砟捳(伤胃)”。
印象中,面对我们的肆意妄为以及离开后的狼狈战场,她从没真生过气。等我们打完枣子离开,她便扶着墙,依旧乐呵呵的,缓慢的起身,顺手拿过立在墙边的拐杖,挪着小脚,走到横倒地上的竹竿旁边,小心地弯下腰,捡起竿,立于墙边,又不言不语地围着枣树四下,搜寻并捡起我们打落的而不要的青的枣,收集在她的藏青色的衣服兜里。
隔三差五攒够一碗了,逢晚饭的时候,桌子上就多了一碗馏枣:那些原本我们不稀得吃的青的枣儿,放在碗里随着蒸馒头,好好馏一馏,便柔软而面甜,即便略带点酸头儿,对我也是美味可口。在祖母眼中,馏枣,是不伤孩子脾胃的。笑眯眯地拄着拐杖,端着碗馏枣,从火房出来的老太太,多少次在梦里重复着说,“慢点吃,别烫着,还有很多”。
中秋节,一树的枣子彻底熟了,祖母便主动准备好帽子、围脖儿,以及高高的三副竹竿,趁了假期,准备过节一样地,拿出一整个上午,让我弟兄俩和祖父,戴上帽子围脖,一起打枣。她则在树周围,用偌大的荆条布袋铺地,围上平时摘棉花才戴的布抖搂,戴好那农村老人标志性的藏青色头巾,一声号令,我们爷仨便开始比赛打枣。十八般武艺各显神通,抡起竹竿、杆落枣坠,如冰雹一样,密密缀满一地。落枣偶尔砸在我们的头上,惹出一阵丰收的欢笑。
不一会儿功夫,树上的密密麻麻,几乎落尽;这时候,祖母还会要过祖父手里的杆子,朝树叶稠密的地方,颇有仪式感地猛打几杆,随着飘落的枝丫树叶,边打边念叨,:“有枣儿,没枣儿,打打才好…七杆枣儿,八杆枣儿,今年打,明年好...”。
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是很心疼,干嘛打落树枝?不过,出奇的是,祖母身体硬朗,还能与我们一起打枣的那几年,这颗断臂之树,每年都比外面没人管的更大的树,结果丰硕的多。
再后来,我去了镇上念书住校,弟弟则随父母在老院外,父亲的厂子里住。老院除了周末便只剩下祖父祖母。
从春末夏初开始挂枣子,到中秋前后打枣,期间,再无过去那俩顽童欢乱打枣的场景。
偶尔周末回去的时候,祖母除了备些我们愿意吃的土菜,还一如既往地在桌上摆一碗馏枣儿,乐呵呵地,看着我吃。窗台上还三伙两伙放着些枣子摊开晒:发青的,大片红了的,还有浆饱的(近乎坏掉的放不住了的)枣子。祖父会凑过来会说,这是你奶在树底下压场儿转悠捡的,吃吧。
看着我兴冲冲的吃着比过去质量上乘不少的馏枣,祖母会笑眯眯的,掰开个浆饱枣,放进她那一颗牙齿都不剩的嘴里,乐呵呵地看着我,满意地品尝起这枣的美味。脆硬的,她是吃不了。而每让她也吃碗里的馏枣,她总会笑着说自己喜欢浆饱枣。后来才想明白为何。
多年以后才会回想,那个裹了小脚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扶着树抑或墙,缓慢地挪动身体,弯腰然后起立,捡起并分类收集这一只只枣儿的期盼和孤独。兴许,那时候期盼会多一点吧。
槐树是国槐,雌株,树干粗壮,成人怀抱不过来。每到春来,开满树的拐着裙摆、掐着腰的乳白色花,秋后会缀满一树的槐铃豆。豆能入药,年好的时候能卖些钱。所以槐树先前是母亲的眼里的宝贝树。她开满花的时候,母亲就想着法儿的多浇点水、多泼碗肥,但一般不管枣树。相反,枣树头顶的枝叶要是盖过槐树,母亲还会想办法裁剪一番。不过,树种的优势,槐树后面的几年,压着枣树长。
春夏秋三季,天气允许的日子里,一家人围着简陋的桌子,在树下一起吃晚饭,头顶着月亮喝茶聊天的记忆,到现在越发强烈。这比城里的钢筋水泥的家温情诗意得多。
槐树主干虽粗,但分叉得早,比较容易爬上去。小学放学回来,爬槐树也是我们的一个娱乐项目。但仅限于爬到粗的分叉口。往上的,细的枝丫,一是高,二是晃,我们爬不到。为此,树上的那个鸟窝安全地存活了若干年。
再后来,父亲的厂子出了些变故,着了火,损失惨重。母亲不知道找了哪路神仙给看阳宅风水,大致提到了,槐树太大了,且斜冲着火房的门儿,犯冲,得除掉。
因为有了灾祸,祖父母尽管不想,但也不好阻止这颗老树被伐掉。就这样,有病乱投医,槐树成了刀下的亡灵。
那时的我对此是无所谓的,反倒因倒掉了槐树,给枣树腾出来的头顶空间而感到高兴。因为对我而言,尽管槐树可以爬,但枣子可以吃,吃比玩好像重要些,为此枣树对我而言是更重要的树。
只是,祖父望着伐完树的空地儿,连续几个礼拜,每天都多抽好几袋烟。祖母,则几个月不愿意在院子里吃晚饭、喝茶了。
高三那年中秋节,放假,傍晚还没到家,胡同里的不同寻常的人来人往,许多少见的车子,停满了老院门口的空地。不同以往的景象,预示着肯定有事发生。
我刚进院门,两个平时见不着的姑母,红着眼睛出来迎,双手握双手,手里还有湿透了的手帕,低声细语地说,从昨天,她反复醒来三四回,没能等到你,差了俩小时。。。
祖母去世了,农历八月十四。
月挂在枣树头,未全圆,微风冰凉。
正厅的祭台旁边的角柜上,放了一个碗。
是馏枣。
说是祖母嘱咐给我留的。我捧着那碗枣,忘了哭,一怔,空气凝固、时间停止、噪声也没了,以为进入了一个假的世界。不知道过了多久,借着祭台上的重影的烛光,看到祖母躺在黑咕隆咚的床帷里,模样平静,除了两腮略微塌陷外,一如平常睡着的安详。
灵棚是搭在枣树南边的,棺材南北放置。树的拐弯,将灵棚的帷幔和棺材头部多支撑出有一米左右的隐蔽空隙,遮蔽了一切人来人往。
八月十五,我捧着那晚馏枣,依着祖母的棺材,平静地在这个空隙里,坐了一夜。总以为,第二天早上,又会带上帽子,在她的号令下一起打枣。清晨,枣树上鸟叫声,打破了平静。才发现,到处湿漉漉,湿漉漉的衣袖和湿漉漉的帷幔,分不清是我的泪,是树的泪,还是天的泪。
祖母走后,我去外地读大学。一年回家一两次。三两年内,枣树与祖父以惊人的速度变老了:先是一处,长了些远远望去喜鹊巢穴一样的团枝,后来多处。祖父说,树长疯了,到年头了。再后来就不长枣了,慢慢多了枯枝,后来整棵树干脆不长叶了。
大学毕业那年,祖父也去世了。记得灵棚搭在了院子外面的榆树旁,因为枣树的枯杆已经被齐根伐掉了。老院里,变得清净、空旷。
再后来,父母来我工作的城市,老院不住人,便更加破败,杂草丛生。
这几年,闲暇时或者梦里,总会不自觉回忆老院的往事,詺念那两颗树和树下那两位老人。
机缘巧合的机会,去年在老家盖了套新宅院。院子落定的第一个春天,带着儿子,去老家的集市上,买了颗长枣树,大拇指粗。
栽在的院外东南方向能一眼看到的院子的一角,领着孩子们认真地培土、浇水。告诉孩子,明后年,就可以让你奶奶给你馏枣吃了。
今年中秋回家,在院里晚饭桌上,儿子突然问我,
“爸爸,这棵树啥时候长馏枣?馏枣好吃吗?”
“好吃,馏枣是奶奶馏熟的枣,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俩娃充满期待地跑到枣树旁,执意要再浇一遍水。
望着院子里这小小的树和小小的娃,朦胧的月色里,我仿佛又看到,那位小着脚的老太太,一手扶着拐杖,一手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馏枣,颤颤巍巍地从东南边她的宅院走来,笑眯眯地说,“娃娃们又长高了!喏,我馏的枣,还热,慢慢吃,别烫着,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