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奥特的手悬停在电脑键盘上的三英寸处。
那块方形的显示屏与他对视着,审讯灯一般地,将惨白的、无情的人造荧光投射到他的脸上。
他盯着它。打开了许久的文档里一片空白,只有光标在规律地闪烁着,似乎散发出嘲弄和挑衅的味道。
像一个眯着眼睛打量自己的刻薄贵族小姐。他无端地联想。
徒劳地按下字母键盘,轻飘飘的咔哒声艰难地吐出了几个人名,几个地名,一些“然后”或者“所以”。在一声叹息伴着苍白的手指按下delete键的啪声后,那些字符如释重负般地被快速倒退的光标吞噬殆尽。他闭上眼,想从干涩的大脑里挑拣出哪怕一缕故事的纤维,却只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的鼓噪。就在这时——
它来了。
一缕甜蜜、冰冷的铁锈味,混合着老式油墨令人安心的味道,蛇一般地钻进了他的鼻腔。这味道如此细微、如此熟悉、如此……私密。
他着了魔似的按下电脑的关机键,满意地看着显示屏带着惊讶,暴毙一般地黑下去。随后,他的视线越过电脑冷漠的金属光泽,投向房间那个幽暗的角落。
她就在那里,带着情人一般的矜持与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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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利奥特曾是个名字能让书迷后背发凉、让出版商提前打款的人。如今,这个名字最大的惊悚效果,是出现在他房东催租信的抬头栏里。
他的巅峰期短暂得如同他笔下某个受害者的临终喘息——大约在六年前,那本《地下室有请》莫名其妙地小火了一把(那台电脑就是在那时编辑挂着满脸谄媚送给他的)。书评人盛赞他“将日常的平庸炖煮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肉汤”。埃利奥特当时觉得这比喻糟透了,但现在,他真心希望自己的银行账户能再现那种“炖煮”的热度。可惜,灵感这口锅早就糊了底,只剩下威士忌在锅底焦黑的残渣上徒劳地滋滋作响。
埃利奥特坚信自己只是暂时“过气”,就像一件被遗忘在阁楼里的维多利亚式恐怖娃娃,终有重见天日、再次吓哭小孩(或者至少吓到几个书评人)的一天。他的生存状态堪称行为艺术:一个专门制造恐惧的人,如今最大的恐惧是月底的房租、编辑越来越敷衍的“已阅”邮件回复,以及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也许他这辈子最成功的恐怖作品,就是他本人这出日渐干瘪、靠酒精续命的“过气作家生存实录”。
总而言之,埃利奥特·索恩,36岁,不算老但也并不年轻了,依然活着(勉强),依然在写(更勉强),依然相信下一本就能翻身(最勉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部缓慢燃烧的、带着廉价酒精味和过期墨水味的、未完成的黑色幽默惊悚片。而观众席,暂时空无一人。
他的忠实伴侣?不是某个能容忍他凌晨三点对着空白文档咆哮的人类,而是一台年龄看起来似乎比他还大的打字机。
就是他现在正注视这的那一台。
更可笑的是,他坚持把它称作“她”,并坚信她有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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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时,他打了个激灵,随即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这种触感,这种气味,这种沉甸甸的、拒绝被时代淘汰的顽固质感——这才是“写作”应有的样子,不是屏幕上那个无情闪动、随时准备抹杀一切的幽灵光标。电脑是冰冷的效率,是数字的暴政;而她,是血肉的延伸,是灵魂的共鸣器(至少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他拉出那把吱呀作响的椅子,坐下去的声音像脊椎在呻吟。掀开防尘盖的动作像揭开一块裹尸布,露出下面等待复苏的躯体。没有开机音乐,没有系统加载条。他只需掀开那厚重的、边缘磨损的深色木料。键帽们沉默着,但在他眼中,它们不再是塑料和弹簧的组合,而是一颗颗等待被唤醒的牙齿,准备撕咬纸张,吐出故事的血肉。象牙色的塑料早已泛黄,边缘染着经年累月积攒下的、无法完全擦除的墨渍——那是无数个被扼杀在摇篮里的故事,或是被反复修改的段落留下的血迹。空格键尤其醒目,被他的拇指磨得光滑锃亮,像一块温润的墓碑。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混合着金属、油墨和陈年灰尘的味道灌满胸腔。然后,他的手指,那几根刚刚还在冰冷的电脑键盘上徒劳无功地敲打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战栗的期待,轻轻落在了“A”键上。
“咔嗒。”
一声清脆、饱满、带着物理质感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不是电脑键盘那种敷衍的电子音效。这是一个承诺,一个开端,一个锤子敲在铁砧上的声音。
埃利奥特僵住了,不是因为灵感,而是因为这声音本身带来的、近乎生理性的慰藉。他低头,看着压印在卷筒纸上那个略显模糊、边缘带着毛刺的“A”,有重量、有瑕疵。一个字母。一个开始。一个由她孕育出的、确凿无疑的实体。
一丝扭曲的、近乎胜利的微笑爬上了他的嘴角。
“好姑娘。”他对着昏暗中沉默的打字机低语,声音沙哑,并刻意忽略了角落里电脑黑屏上映出的自己——那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对着机器自言自语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