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的伤痕
作者:Nina Kiriki Hoffman
原文链接:https://www.lightspeedmagazine.com/fiction/visible-damage/
战争结束时,我已经没剩下多少“我”了。
那时候我正搭乘跃迁舰赶往前线,德林兹特突然发动袭击。修补系统还没来得及启动,舰体被撕开一个洞,我整个人被真空吸了出去。战友们把残存的我塞进冷冻舱,我们一路撤回“已知空间”。
军方给的伤残补助根本不够支撑一次全身重建——我仅剩下脑袋、一截躯干直至肋骨底部,还有左臂。补助只足以把我“接”进舰船主脑,做成半人半机的战舰中枢,却无法让我恢复原样。我并不想被拴在一艘战舰上,尤其是那种一次次重返战场、操控权还在别人手里的战舰。
卡塔空间站上的“四大智慧种族艺术博物馆”给我开出了一个条件。他们会为我打造一副完整的身体,所有部件都能正常运作;作为交换,我既是一件艺术品,也是一名安保人员。
重建完成后,我的皮肤通常是不透明的,只有当有人按下我基座上的“展示更多”按钮时,皮肤才会变得透明,让人看到我体内的义肢结构——那些金属光泽的机械构件并不只是实用,而是为了展示效果而设计,有着不同色调的金属表面,还有会亮起的神经与循环系统。
工作时,我的外皮通常是浅浅的石质颜色,看上去和馆里其他雕像无异;有时它会变成金属色,有时黑得像宇宙深处。通常由策展人来决定我该呈现哪一种。
白天,我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入口大厅的基座上。只要游客规规矩矩,他们几乎不会意识到我不是展品。一旦有人想伸手摸展品?我会直接从基座跃下,把你瞬间冻住,然后押到安保办公室。想偷东西?我和博物馆雇来重建的另外三位老兵共同嵌入了整个监控系统,四双眼睛同时巡视,没有人能逃得过我们的视线。总有一个会赶在你动手之前拦住你。
我的新双腿让我能一跃回到基座上,跳下时减震系统也能轻松吸收冲击。Teff、Iliana 和 Barb 分别守在博物馆的其他区域。我们通过安保网络交流,只要有什么情况,我们便能共享彼此的视角。
夜里,我们沿着既定路线巡逻,从博物馆餐厅接入能量和营养,也会和彼此待一会儿——始终保持戒备,始终连在安保网络上。 博物馆之外,是一整座庞大的空间站,分成属于“四大智慧种族”的不同区域,还有给各种生命体准备的泊靠舱。我在被派往前线之前来过卡塔站,那时的我,对什么都充满兴趣。
而现在,我只想待在博物馆里。这里有无数值得学习、值得凝视的东西。我每天都能看到人来人往,却不必说话——这正合我意。
德林兹特抵达的那天,我正隔着入口大厅,凝望一尊来自“古亚斯”的雕像。那是一个在我们离开母星、加入四大智慧种族联盟之前就已极其古老的文明遗物。浅石色的人类男子,手里抱着某种乐器;卷发,平直的眉骨,尽管眼睛没有虹膜与瞳孔,却像正与我对视。
他看起来像弗瑞西——我最好的朋友,在那次袭击中丧命。我是在和博物馆签了合约、开始重建之后才知道弗瑞西已经死了。
德林兹特大使抵达时,那圆滚滚的直立身形踩着六条腿,胸甲分节,圆头上布满亮晶晶的复眼,还有两根细长、灵活的触角。陪同它的是空间站管理员克拉夫斯,以及六个本族的幼体。
德林兹特曾经是我们的敌人——是他们造成了我的伤残,也夺走了我最好的朋友。但如今是和平时期,它们正与联盟谈判,希望“四大智慧种族”扩为“五大”。
它们刚一踏入大厅,一股像未洗袜子的味道就随之飘来。大使扇动那对残缺的翅翼,挥散出一团更浓的气味云。管理员克拉夫斯咳了几声,举起呼吸面罩挡住气味,又放下,对大使挤出友善的笑容:“博物馆的每一翼都陈列着一种智慧种族的艺术品”,她说,“我们以此彼此学习,让联盟的理解更深一层。”
大使发出一声嘶鸣。它身后的幼体伴随轻摆——那些细长、苍白、半透明、长着无数双腿和扁平小眼的形体,仿佛在随着大使的“歌声”摇晃。
“您是否想看某类特定的艺术品”?管理员克拉夫斯问道。她的耳后挂着一台翻译器。
我在安保网里问其他几位守卫,我们是否已经有德林兹特语的翻译程序。回应是一片震惊和厌恶。我们所有人都差点死在德林兹特手里。我不得不暂时切断安保网,才能专心听大厅里发生的事。
但我无法关掉心口那团翻滚的情绪——眼前的这个代表所属的种族曾经抓捕人类,把我们当成孵化场、当成它们幼崽的第一顿食物,也杀死了我们军队中无数同袍。
我几乎要从基座上跃下,把强化后的拳头狠狠捅进这位德林兹特大使的胸腔——或者不管它的“心脏”藏在哪里。我想感受它的内脏在我掌中被压碎的触感。想沐浴在它的黑色血液里,确认它和它的后代都已彻底灭亡。那些幼体看上去更容易被肢解、被踩成浆。
自从我在医疗舱醒来以来,我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情绪。
似乎察觉到我的愤怒,德林兹特转向了我。它“看着”我——至少我以为它在看我,但在那种复眼生物身上,你永远无法真正判断它在盯着哪里。它又发出一声嘶鸣。
“那是件艺术品吗?”管理员克拉夫斯瞥了我一眼。
“算是,也不算”。她说道。
残存的身体里,情绪翻涌不止。我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看着大使抬起一条“手腿”,指向博物馆更深处。管理员、大使和那群幼体便朝那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发出窸窣的嘶鸣与低语。
我的皮肤变得如宇宙深空般漆黑。我盯着那尊古老的亚斯少年雕像,一次又一次缓慢地吸气、吐气,直到心跳终于平稳下来。
也许,会有别人替我杀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