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们最便宜能送我去到哪里?”
“啊?最多到灰土镇,那地方可够破的,你不如去……”
“就那儿。整辆车我包了,现在走。”
……
马车疾驰在荒漠上,车棚随着颠簸摇晃。格拉斯·拉埃尔闭着眼,却没睡。车夫和他的同伙嘀咕声从外面飘进来。
“怪人。那笔钱够他去个好些的镇子了。”
“管他呢。给钱就行,还轻松。”
“也是…。”
格拉斯没理。他拿出自己的匕首——刃口保养得锋利,干净得能反光,但有着——不知是多少人的血与罪。格拉斯想起老友最后看他的眼神,闭上了眼。
对不起。
那晚的月光很亮,亮得能看清老友脸上每一条惊愕的纹路。他第一次体会到,那种能让人喉咙发紧、手指冰凉的感觉,他抓起赃物逃跑时,连回头看一眼尸体的勇气都没有。
马车就在这时慢了下来。
不是该停的时候。格拉斯睁开眼起身,匕首收进小臂。
“嘿。”布帘被刀挑开一道缝,车夫同伙的半张脸堵在那里,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你身上值钱的东西,不少吧?”
“我可是付了包车的钱。”格拉斯说,声音平稳。
“那是刚才的价。”同伙的语调硬了些,“拉你这一趟,我们错过多少生意?得加。”
布帘猛地被撕开,同伙的手枪指进车里,车夫站在他侧后方,手里的砍刀垂着,刀刃对着格拉斯的方向。
。嗒。嗒。他在狭窄的车厢里缓缓踱步。
“下车!”同伙吼道。
就这一声。格拉斯抬手,抽枪,扣扳机。动作快得看不清。“砰!”
布蓬上炸开一个洞。同伙踉跄着后退,手里的枪掉在地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洇开的深色,张了张嘴,发不出声,仰倒下去。
车夫愣住了半秒,随即扑向地上的枪,捡起来,对着车厢胡乱扣下扳机——“砰!”
子弹撕裂了另一侧的篷布。而格拉斯已不在车里。
他从另一侧跳下,刚沾地便猛冲过去,肩膀狠狠撞向车夫。两人摔进沙地,尘土飞扬。车夫挣扎举刀要砍向格拉斯,而格拉斯的匕首已扎穿他持刀的手腕。
车夫的惨叫被枪口堵了回去。格拉斯把他按在地上,滚烫的枪管抵进他嘴里,浓烈的火药味和铁锈味瞬间充斥鼻腔。
“继续走。”格拉斯低吼“到该到的地方。钱,我一分不少你。”
车夫拼命点头,他就这么被吓破了胆。
收拾好重新上路,马车只剩下两种声音:车夫压抑害怕的抽气声和马蹄砸在沙地上的声音。
格拉斯的手枪始终抵在车夫的脑后,没有离开过。
荒漠的黄昏来得很快。太阳沉向西边沙丘,把一切都拉出扭曲的阴影。车轮碾过沙石,吱呀作响。
车夫背脊僵硬,不敢回头。格拉斯盯着他后颈渗出的汗,想起老友倒下时,好像颈侧也沁出过同样的冷汗,格拉斯移开视线,不愿多看。
灰土镇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最后一点天光正从它低矮的土墙顶上褪去。没有灯火,只有几处残缺的剪影——一个歪斜的酒馆招牌,远处一个挂着草药标识的棚子。
马车停在了镇口。
“滚。”格拉斯把钱袋扔在车上。车夫没回头,也没碰钱袋,只是猛扯缰绳,让马掉头逃走。
格拉斯站在扬起的沙尘中,许久没动。
最后他摸了摸腰间的匕首,迈步,踏进灰土镇。
风从镇口灌过来,带着一股臭味,不是单一的,而是混在一起的——酒精蒸发后的酸气、牲口粪便的闷味、潮湿木头发霉的味道,还有一点怎么也散不掉的血腥。镇子像是被人反复用脏水洗过,又晾在太阳底下晒干,留下的只有沉淀。几扇窗后有人影一闪而过,又很快消失,连窥探的兴趣都显得敷衍。
那臭味在踏入镇子后变得更为浓烈,像一层粘稠的油膜糊在口鼻上。停步,酒馆招牌“灰酒”两字在暮色中勉强可辨。格拉斯推开门,一股更猛烈的热浪裹挟着汗臭、劣质麦酒和呕吐物的酸腐气扑面而来。
酒馆里光线昏暗,仅靠桌上几盏破烂的油灯照亮。几张粗糙的木桌旁散坐着些人影,大多沉默,偶尔爆出几声粗嘎的笑或咒骂。他们的目光在格拉斯身上短暂停留,继续沉浸在自己的麻木里。没人对一个满身沙尘的陌生人表现出过多兴趣——或者警惕。
吧台后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没抬头,用一块脏得看不出原色的抹布擦着杯子。“要什么?”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
“住店。”格拉斯几枚硬币砸在台面上。壮汉用指头拨了拨,鼻子里哼了一声,朝楼梯口努努嘴“二楼最里头。动静小点,后果自负。”
楼梯踩上去吱嘎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走廊狭窄幽暗,最里面的房间门板薄得像纸,锁也只是一个简陋的插销。推开门,一股陈年的霉味涌出。房间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窄床,一个三条腿的破凳子,墙角堆着些辨不出原貌的杂物,没有窗户,透不进光。
格拉斯反手插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似乎在这一刻才稍稍松懈,随之而来的是潮水般的疲惫。他走到床边,没有脱靴,只是把腰间的匕首解下,塞到枕头底下,然后和衣躺下。
他闭上眼,试图将这些噪音隔绝在外,头往大衣里缩了缩,手摸索着枕下的匕首,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的安全感。睡意随之袭来,他感觉自己沉在水里,而后老友熟悉的脸浮现,愈发清晰。
“格拉斯,你人其实挺好的,可总这么游手好闲,哪天饿死在路边喂了野狗,怎么办?……跟我来吧,我给你找份正经活儿。”老友笑着举起酒杯。
“嗯。”格拉斯抬起手,杯沿即将相碰的瞬间,琥珀色的酒液在他眼中坍缩、变暗,化作一滩粘稠的血,从杯口溢出来,漫过手指。
他看向老友,他的脸正在迅速发白,像是受潮的石灰。胸膛被撕开一个窟窿。黑色的、浓稠的血从里面汩汩涌出,流到桌上,流到地上。
“格拉斯,你人挺好的……”那张开合的嘴已经没了唇色,声音像从很深的井底传来,“可你为什么要杀我呢?”
“格拉斯……你人……挺好的……”
“为……什……”
格拉斯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是几片发黑、皲裂的木板拼成的天花板,陌生的纹路。他急促地呼吸着,胸口下的心脏狂跳。又是梦,类似的噩梦。每次从这噩梦中醒来,都感觉喉咙里都堵着一股散不掉的血腥味。
他躺在吱呀作响的床上,没动。冷汗浸湿了衬衣,紧贴着皮肤很黏。
楼下的喧闹适时地穿透地板——酒杯砸碎的脆响,男人的咒骂,女人的尖笑,还有肉体沉闷的撞击声,打起来了,或者只是在闹着玩。他身下的床板也跟着那节奏,开始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晃动,吱呀,吱呀,伴随着隔壁传来的吵骂声。
那声音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酒馆里的吵闹从来不是因为快乐,更多时候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格拉斯闭上眼,听着那些杂乱的声响在耳边来回碰撞,却没有一声真正落到他心里。
他翻了个身,把手伸到枕下,确认武器还在,像是溺水的人确认自己还抓着一块浮木。
安全——至少现在是。
他盯着天花板上一道细小的裂缝,看着它在昏暗中慢慢延伸,像一道随时会裂开的旧伤。梦里的声音已经退远,可那种被质问的感觉还残留在胸口,压得他呼吸不太顺。
“正经活儿……”
这个词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没有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