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人哪是做新闻,我们只是情绪的饲蛊人
我坐在格子间里,屏幕上是第十七次刷新的后台,今日头条的阅读量停在47万,评论区已经破万,但90%都是骂我们的。标题是《震惊!某地一男子当街殴打老人,原因让人破防》,点进去是监控模糊的九宫格图+AI写的1500字水文,配图里老人的脸被打了厚厚的马赛克,可评论区还是有人义愤填膺地喊“人渣该千刀万剐”。
我麻木地点开下一条待发稿:《00后女生月薪6k住毛坯房?真相扎心了》,内容是把知乎一个三年前的帖子翻出来,配了九张装修工地的图,硬生生写成“当代年轻人躺平实录”。编辑群里,老大又在催:“再整点猛的,流量掉得太惨了,昨天那条‘王婆说媒游客被网友人肉’才200多万阅,完不成KPI大家都得喝西北风。”
我突然想起七年前我刚入行的时候。那时候我们还在较真一个“据”字打没打,领导会因为一篇报道把受访者名字写错把我们骂到狗血淋头。我们熬夜写灾区报道的时候,会因为救灾款到底是“到位”还是“拨付”争得面红耳赤。那时候虽然累,但下班走在路上,总觉得自己多少还在干点对得起良心的事。
现在呢?
昨天我亲手把一篇调查了半个月的城中村消防隐患稿子删了,因为“这种负面没人看,流量上不去”。取而代之的是《女子穿和服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跳舞?最新回应来了》,其实当事人拍的是汉服短视频,背景只是路过纪念馆外墙,但我们把标题改了三次,把视频截图P黄了,把视频剪成只有那0.5秒的“路过镜头”。发出去两小时,阅读破500万,广告主爸爸们喜笑颜开。
凌晨三点,我刷到同行朋友圈在骂“某音又抄了我们稿子”,点进去一看,是我们下午发的那篇《专家:经常熬夜的人,血管里可能已经长满这种东西!》,配图是把血管P成塞满奶茶珍珠的恐怖图片。评论区一片“吓死我了再也不熬夜”“转给爸妈”……而写这篇稿子的90后小编,昨晚又通宵到早上八点,此刻正趴在工位上睡着,键盘上全是口水。
我旁边的新人小姑娘刚入行两个月,已经学会了标题怎么写能多蹭一个热度。今天她兴冲冲拿给我的标题是:《李闽轩又道歉了?但网友发现他偷偷把那条道歉微博删了!》我看完沉默了三秒,告诉她:“把‘又’和‘偷偷’加粗,‘网友发现’改成‘全网炸锅’,结尾加一句‘你原谅他了吗?’」她眼睛亮晶晶的,像当初的我。
此刻后台弹窗跳出:刚刚那篇和服的稿子被官方账号点名了,要求立即删除并道歉。我手抖着把稿子撤了,心里却在算这波节奏带来的几百万阅读能换多少绩效。老大在群里@我:“删之前截图保存啊兄弟,这流量多可惜,改个标题下午再发!”
我盯着屏幕上那行血红的“稿件已删除”,突然想起去年离职的前辈临走前跟我说的话:
“咱们现在不是在做新闻,咱们是在养蛊。把读者最原始的情绪扔进蛊罐里,看哪只最能咬人,就喂它流量、喂热度、喂广告。最后活下来的那只蛊,叫‘10万加’。”
我关掉电脑,走到天台抽烟还没点就呛住了。楼下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巨幅屏幕正循环播放着我们平台下午要上的新标题:《惊!女子地铁上被陌生男子尾随20站,结局亮了!》点进去其实是公益反诈短视频,但谁在乎呢?
风很大,我把烟掐了。明天还要早起改标题,后天还要继续养蛊。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会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傻乎乎的自己,坐在大学图书馆里,对着《新闻记者誓言》那行字红了眼眶:
“我们把新闻记者看作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现在灵魂早被榨干了,剩下一个熟练工,在流水线上给情绪上色,给愤怒加码,给谎言保鲜。
而我们管这套流水线,叫“新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