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体下划线是考虑删去的部分)
Having endured so much pain, fate had to grant her a little sweetness—if only to make the suffering cut deeper. Yet, whenever she thought of him—even though he didn’t even know she existed—she found the strength to resist the confines of her reality.
她吃的苦太多,命运为了加诸于她更深刻的痛苦,不得不先施舍给她一点甜头。然而,每当她想起他时,她总能找到些对抗现实规限的勇气——尽管他甚至未必知晓她的存在。
In fact, she sometimes doubted the very notion of “existence.” But because of him, she would rather choose to believe there is a “meaning” in this universe. Whether life is real or illusory no longer felt worth debating—after all, if this world is not real, then neither is he. And if he isn’t real, then what is? She didn’t want to dwell too deeply. In a way, she came to realize her own existence and fell in love with the world—through him.
事实上,她有时会怀疑“存在”本身。但因为他,她宁愿选择相信宇宙中确乎有一个“意义”。生命是否是场幻觉此刻已不再值得争辩,毕竟,如果连世界都是假的,那么他也是假的。如果连他都是假的,那么还有什么是真的呢?她不是看透了世界的本质,只是终于有了一个不愿意再细想下去的理由。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似乎是通过他,实现了自己的存在,并与世界共坠爱河。
It wasn’t that she felt a powerful urge to possess him. That would be a lie—and yet, also the truth.“A person ought to be free,” she reflected quietly. “And he deserves to remain free, undisturbed.”
她并不会强烈地渴望占有他。这是句谎话,但也是真话。“人合该是自由的,”她想,“他值得这种自由。”
The autumn is fruitful and peaceful.
秋日丰饶,天地高远。
“All of the true love is just waitness,” she thought,“ it's so pathetic to beg for something.”
“从古至今,所有真正的爱情本质都不过是等待,”她想,“向他人索求未免可悲。”
文/漫曰
她仍然记得那个动人心弦的长夜,当回忆与现实双双坠入涡流之后,生命便在此刻交响缠绵,那时她只当这是种丰饶的幻象,全然不管其背后的破碎与哀悼。酒精在这个年代合该是被禁止的东西,连同真情和欲孽,被捆束于道德与理性的高阁之上。她想。
她想……
……七月梅雨季收了尾,潮湿的主调仍徘徊不散。父亲寄来一把木质的齿梳,被她冷落在阴影中月余,连同母亲捎带的棉质长裤一同朽烂,那裤子颜色不白,是母亲爱买的灰黑色,有时她将它们扔进角落里,好久都想不起。
她私心里讨厌这种被腐败缠裹的味道。她蜗居于此太久,窗门常闭,几乎要忘记阳光的模样,手放在门把手上犹豫半晌,还是觉得夜晚出门比较自在。夜晚啊,多好呢。在如今人流汹涌的城镇当中,二十四个小时都找不到万籁俱寂的时候,可夜色缱绻,不比白日刺目伤人,这时她出去,除却若即若离的耳语夹在温热的微风里,便也只剩满目漫天霓虹——她是爱这种热闹的,反正有良夜作衣,这热闹沾不上她半星……
……她其实不太能喝酒。
十二岁那年她偷尝了父亲冷藏的啤酒,味道并不动人,从小在混凝土间奔跑的野孩子不理解什么叫做小麦的清甜,她只觉得苦涩就这样在神经末梢炸开,弥漫到整个口腔,再缓缓蠕动进咽喉食管,顺势要将胃袋拉扯出来。
从前的她对酒精抱有某种幻想,看别人喝得起劲,父亲热衷于应酬,自然觉得这是什么能让人永登极乐、忘乎所以的好东西,整日盯着看,悄悄地向往,暗地里思念,后来学了诗仙李白斗酒百篇、草圣张旭以头濡墨、竹林七贤以酒避世,就更以为珍奇,现在费了一番周折,好容易喝到嘴里,却只觉得陌生。
这感受其实并不让她讨厌。
像什么呢?——像……像父亲一样陌生。
消化系统和欲念相连。
她那时忍着没有吐出来,怕被母亲发现,强自一口一口抿完,把厚玻璃打碎成片片绿花,再叠进塑料袋里毁尸灭迹。
此夜安眠。
她再也不敢想烈酒的滋味。
“……所以你不要酒,”他站在对面,和她隔着一个半臂长的铁制方桌,在她尴尬的目光之下,体贴地没有笑出声,“鸡尾酒也不碰吗?”
她摇头。
服务生端来两杯咖啡。
他抢先顺势接过来,把加冰的那杯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夏夜闷潮,群蝉鼓噪。她用拇指的指甲捻了捻手背的疤。
半绺碎发从额前滚落,隐去眉眼……
……关于那次醉酒的壮举,她谁都没有告诉。
向他人炫耀是种可悲的索求。
但嘴角苦涩的余味与锋利的玻璃渣足以给她植下潜藏的印象。所以,当酒瓶再一次在她眼前炸作绿花,她并没有多么惊讶。深绿色的焰火一片片脆生生地砸落在地,深黄又明丽的琼浆荼蘼四散,将尘土吞入腹中,懒散又贪婪,像瘫软在地的欲望。
她安静地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凝视着那片绿沼——直到耳畔争执渐消,直到摔门声砰然炸响,直到无言的死寂之后,自被褥中传来呜咽。她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拥抱女人羸弱的躯干。
哽咽声停下了。红绿相间的棉被中,瘦小的轮廓不动了。僵持许久。
她接下来只是突然感觉腹部被狠狠踹了一下,身体向后仰倒,无可挽回地摔进一地荼蘼之中,她在这一刻感到失控——慌张的失控。
一个念头像麦芒刺入头皮。
她转过头,一地庸俗的黄汤中掺进些许艳色,血丝黑沉轻佻,迅速在沼泽深处蔓延。举起手背,伤口不深,但血流如注。她依旧觉得幸运,或许没有伤及神经,所以并不疼痛。
卫生纸就在不远处,她拉扯来长长一节,不清楚具体有多长,但一定足够在左手上厚厚地裹上许多圈,直到看不见血色渗出纸面。
她清楚了一件事。母亲憎恨她。
母亲憎恨她,因为她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因为她身体里流淌着一个不道德的男人的血液。
她是母亲与父亲欲望的结合,是命运对爱情、守贞与忠诚的最大耻笑……
……她接过他倒的水,感受着杯体上的余温,指尖不小心剐蹭过他的虎口,他眉毛不太自然地瑟缩一下,面上流露出几分强装的镇定。
这被她看在眼里。
异样的隐痛从后脑勺爬到天灵盖,战栗的兴奋夹杂在不太正常的愉悦当中,她被一种新鲜的恐惧扼住了咽喉。她此时看他,正像祭礼前夕待宰的羔羊看向手握屠刀的刽子手,懵懂而期盼,期盼着能将血液流干,做美酒供尘世宴饮;期盼着能将筋肉剔净,做佳肴与众人充饥。她恐惧而又依恋于这宏大的宿命。她注定将上天堂侍奉神灵。
她笑了笑。
他没敢轻举妄动,只是紧张但沉静地盯着她的微笑,不知在想什么。
她发誓,她本不愿将事情变得如此荒唐的。真的。她本想就这样将其浇灭。
“喂——”他朋友在一边吵吵嚷嚷,“你未婚妻不是明天来看你?”
闻言,他的下颌线紧绷了一瞬,低了低头,眼睛灰暗几分。视线挪移至不远处,笑了笑,点点头。
“是。”他不愿意多说。
她用指甲盖紧紧掐着手背的疤。理智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她们都很清楚,此时此刻,她该是怎样的无药可救……
……“爷爷,为什么你对别人家丧事这么关心?”她抱着一瓶白酒,是别人家办白事用的。
“因为他们需要帮忙。”
“他们需要我们就要去吗?”
“去。”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不容易。”
“活着很不容易吗?”
“死亡也很不容易。”
“哪里不容易了?”
“……哎——”老人走得慢了些,叹口气。
他想起年轻时投河自尽的妻子。
他低头嘱咐她:“不管怎么样,人应该是正直的。”……
……“试试这个?”他侧身,提起酒壶,微微倾斜,将明亮的酒液倒进通透的玻璃杯中。
好天气。
她仰头看向窗外,行人熙熙攘攘,车流来去匆匆,阳光从高处泼洒而下,就像酒浆自他之手泻入杯中。光晕包拢着他,只够让她看见半个侧面,剩下大多看不真切,越发显得轻浮。她觉着他像是一些她抓不住的东西,像是五年前她留不住重病在床的爷爷,一年前她留不住命途多舛的三堂哥,半年前,她刚知道自己罹患慢性病,不知道剩下的时间还有多少,但她已经听见了倒计时的钟声。
幸运的话,她可以活十五年,活到老。她乐观地估计。
但是生命。生命是最难留住的东西,但凡是生机勃勃的,总有枯萎消散的一天。她悲伤地想,目光盯着他的侧影出神。
液体砸进杯中的音调逐渐高亢,响度却越来越低。
他微笑着把杯子递给她,两片白粉的唇瓣轻启,低声哄劝:“尝尝吧,葡萄酒。”
她低头,抿着唇,眸光闪烁,接过酒杯,瞟见他无名指的婚戒。
杯中红汤摇曳,鲜艳诱人。
她试探性地吞了一口,苦的……
……“三哥,海上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很漂亮。但也很危险。”
“危险?”
“对。上次我在海上漂了整整一天一夜。”
“所以……”所以大海是会吃人的蓝色怪物。她想。就像命运。
“所以三哥再也不去啦,”他哈哈一笑,对于死里逃生的事闭口不谈,“放烟花吗?十二点了。”
“烟花有绿色的吗?”
“有,烟花是彩色的,当然有绿色。”……
……她愈发不再去遮掩自己的欲望,正如她愈发不再羞于展现对糖分和阳光的迷恋。于她而言,牛奶糖与苦痛一定是划等号的,恰似滔天的瀑流一泄而出,奔涌的洪潮漫入大海,令她神魂颠倒的当然不是它们本身,而是它们所代表的一种出口,一种欲望的出口,一种她永远也达不到的解脱,一种她永远也付不起的代价。
倘若她为它们将所有的筹码摊开,那么她只会因此觉得幸福,或许正是那种期待着奇迹的幸福,那种侥幸中的幸福。
当她沉沦在嗅觉对医用消毒水的依赖中时,她越来越喜爱那些她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东西。这些东西远在天堂,而她宁愿栖宿在永夜的无间地狱。
她开始无比渴望回到母腹的胎衣里,蜷缩成一个头重脚轻的零,羊水与呼吸合而为一,新生与死亡同时存在,她相信,只有在那时,她才象征着一个家庭对于未来的真正憧憬和希望,象征着一种美好而勃发的欲望……
……她开始想要了解他生命中的每一个女人,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认识嫉妒的模样。她憎恨他给予另一个人的温柔与耐心,她憎恨他对别人绽开的微笑,她憎恨他视若珍宝的朋友,她憎恨被他所爱慕着的一切,可因为他的缘故,她又爱他所爱的一切。
因为他的存在,她渐渐开始相信明天将会是更好的一天,相信人生并非是一辆驶入虚无的单程列车,相信“最崎岖的路是最好的路”,相信春天,相信阳光,相信生活。她坚持每天在阳光下散步,每天早晨喝一杯水,每天读十页书、听一首音乐,她变得敏感、痛苦,但也快乐。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他和他的未婚妻也是。那是一位可爱的幼儿教师,永远天真,永远善良,永远脱俗。但要她怎么办呢?她是个绝望中的人,她没有控制的本领,仇恨就这样漫上心头,哪怕她们的前半生毫无瓜葛,至今也从未见面。
而当她面对他时,常有许多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想申发的不满、想直言的委屈,话到嘴边,却又发现没有什么由头可以提及,没有什么立场可行申诉,没有什么权力可供行使,于是,她的世界便就此陷入可悲的沉默,这沉默几乎碾碎她的心脏,把言语打磨重塑成陌生的模样,再抛之于对方。
她反思起自己是如何走到这步田地的。她埋怨起他来。他不该表现得如此特殊,不该说些似是而非、逾越界限的语词,不该温柔,不该羞涩,不该将拒绝推脱得如此暧昧不清,不该打探,不该窥视,更不该将一颗心血淋淋地剖出来,连同前半生都坦然地摊开在桌面之上。
她真该预料到所有情况的。偏偏他就是最出乎意料的那一个……
……她做梦了。
嘀嗒。嘀嗒。嘀嗒。
时钟的指针轻压着齿轮的脚步,半推半就,步步向前,昏黄的灯光将阴影推倒在地,任由它匍匐着将自己撕扯成纤长的模样。
黑暗中,眼睛伺机而动。
三。二。一。嘘——
“什么是世界的真相?”
它从阴影中颤抖着直起腰身,盘旋纠缠上她的脊骨,一寸贴着一寸,安抚战栗不安的神经。
它温柔地攥住她的肩胛骨。
撒旦吐息于累累高台,报丧鸟盘旋在天幕之外,翻卷的残云瀑流般席卷而下,粗暴但轻柔地砸碎在地,迸溅起乳白的碎絮,蚀人的蒙蒙雾气四散而开。
她伸手,隔着痛苦,抚摸一片干涩的虚无。
月色在猎猎苍白之间狂舞,乌鸦抱着橡木桶痛饮狂欢,荆棘蠢蠢冲出地表,割裂皮肤和苔藓,用人与大地的鲜血特调出鸩酒,等待着狄俄尼索斯的唇齿,将毒药掺入蜜糖。
树影婆娑横斜,妖娆踱步,黑暗如群蜂拥至,包裹她的身躯,抹除她的名字,吞噬她的命运。
视线之外,烂苹果般的堕天使朝她遥遥举杯,天高地远,绿草疯长。
跨越时间对话灵魂。穿过坟墓看见永恒。刺穿书页参透人生。
三。二。一。嘘——
听着。我来告诉你是什么。
去追寻。去绝望。去痛哭。去悲伤。去歇斯底里。
去大笑。去狂欢。去奔舞。去高歌。去纵情声色。
刀刃沿着脊柱划过她的皮肤,它从空洞的断口处抽来一把骨剑,这骨剑锋利无比,却只能割伤她的灵魂。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它喁喁低语。
嘀嗒。嘀嗒。嘀嗒。
时钟匍匐在地……
……她想。
冬夜寒冷,零零散散飘着雪花,她扭头看向窗外,玻璃上倒映出她模糊的轮廓,那是一个眉目不清的影子,有些陌生。
她有段时间没见过他了。
那些错综复杂的感受,混乱但欢喜的情绪,敏感而痛苦的挣扎,于她而言,突然变得遥远而虚假。就像隔着玻璃看雪,不甚清晰,只是被模糊成黑的白的色块,驳杂而喧闹。
她开始怀疑这实在是场酒后的幻觉,又或者仅是生命间奏的游戏,这游戏以她的强制退出作结,实在难说算不算得圆满。可倘若感情仅仅是场恢弘的幻象,那么人何以能想象出超脱于己的精神,幻象又何以能真真切切地改造现实呢?
“最近你的稿子活泼许多,”对面,收稿的编辑翻了翻一打又一打的稿纸,又抬起头睨她一眼,“你也是。”
她笑笑。
编辑将稿件放入手提包。顶灯暖洋洋。
“喝酒吗?”
她摇摇头:“咖啡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