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日志:第742天。
船很安静。除了循环系统的低语,什么声音都没有。这是好事,在深空里,噪音意味着故障。我在这艘“拾荒者7号”上待了太久,它的每一声呼吸,都和我自己的一样熟悉。
一切都始于一份常规报告,K-7日志,质量平衡总账。一个无聊透顶的程序,每天自动运行,确保船体没有因为微陨石撞击或物质泄漏而发生质量变化。那天早上,屏幕上跳出一个微小的红色数字:-0.017克。
我没在意。肯定是传感器漂移,这种事常有。我重启了系统,校准了传感器,然后忘了这件事。
第二天,-0.019克。
第三天,-0.021克。
一个稳定的、缓慢的流失。我把船翻了个底朝天。燃料管线,维生系统,货物清单,连我自己的体重都重新测了一遍。没有泄漏,没有故障,一切数据都完美得像教科书。除了那个每天都在悄悄变大的负数。
质量不会凭空消失。这是我们刻在骨子里的第一条物理定律。
上周,我做了个实验。我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块100克的标准校准砝码,用最高精度的电子秤称量它,然后把它放在驾驶舱的桌子上,寸步不离地守着。
今天早上,我再称它的时候,电子秤的读数是:99.996克。
砝码变得……轻了。
没有辐射,没有能量波动,什么都没有。它只是……变轻了。就像有个看不见的东西,从那块冰冷的金属里,极其温柔地、极其精准地,取走了一点点属于它的部分。
我抬起头,看着舷窗外亘古不变的黑暗。然后,我慢慢地,看向自己的手。
我没告诉任何人。他们会怎么说?说我疯了?也许吧。
但这艘船确实在变轻。船上的一切都在变轻。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想要什么。我只知道,它在慢慢地…抹掉我。
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强烈的信号源,位于一个被半埋在沙土中的巨型穹顶之下。
“有趣,”我自言自语道。穹顶的结构不同于Xylos上常见的工业建筑,它更像是一个……实验室?
我小心翼翼地驾驶沙虫靠近穹顶,用激光切割器打开了一个入口。内部比我想象的要干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古怪的甜味。
穹顶中央,一个巨大的玻璃容器里浸泡着一个人形生物。它有着人类的轮廓,但皮肤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金属光泽,眼睛紧闭,身上连接着无数细小的管线。
我扫描了它的生命体征。微弱,但存在。
“这是什么?”我喃喃自语。
突然,容器内的生物动了一下。它的眼睛缓缓睁开,那是一双没有瞳孔的,纯金色的眼睛。
“你……是谁?”眼前的显示器跳跃出规律的转译信号,金属人形瞳孔浮现流沙状光点。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我……我是凯恩,一个拾荒者。”
“拾荒者……”金色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是伊卡洛斯。一颗……种子。”
“种子?”
"联邦的先贤们,曾试图播撒一粒种子。”伊卡洛斯眼中光点明灭,“不,更像是一场只为我们而生的热病。它会感染整颗星球,燃烧,重塑,直到行星的脉搏与我们同频。然后……这场热病就会自己退去,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一具温热、洁净、等待着新主人的躯体。
“我……是他们的失败品。我的身体无法承受改造的压力,被封存在这里,等待……被遗忘。”
我看着伊卡洛斯,心中充满了同情。他不是工具,而是一个被遗弃的生命,永远无法萌发的种子。
“你想做什么?”我问道。
“我……我想听一首歌。”伊卡洛斯的声音几乎消失。“一首关于……绿色的歌。关于……雨水的歌。我从未见过它们,但我的记忆里……有它们。”
我沉默了。Xylos,这个词源自希腊语“xylon”,意思是“木头”。但这块“木头”上没有绿色,没有雨水,只有无尽的沙尘和锈蚀。
我启动了沙虫的通讯系统,搜索着银河数据库。终于,我找到了一首古老的地球民谣,歌颂着春天的到来。
我将音乐播放出来,柔和的旋律在穹顶内回荡。
伊卡洛斯闭上了眼睛,金色的眼睛里流淌着一滴银色的液体。
“谢谢你,”他轻声说道。“这……就是雨水吗?”
我没有回答。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个被遗弃的生命,在锈蚀的星球上,听着这首关于绿色的歌。
航行日志:第788天。
事情开始变得… 可触摸。可以感觉到了。
今天,我像往常一样,从墙壁的储物格里取出一把扳手。我的手已经习惯了它的重量和质感。但今天,它在我的掌心里感觉……空。像一个完美的复制品,一个用更轻的材料做成的模型。我下意识地颠了颠,那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沉重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飘忽的、梦境般的虚浮。
我用它去拧一颗螺栓。金属与金属的摩擦声,过去是清脆而实在的,现在却变得有些沉闷,有些遥远。仿佛声音本身也失去了质量。
船航行起来也有些不对劲。航向修正的推进器,我用了七百多天,每一次点火的推力和持续时间都刻在我的肌肉记忆里。但现在,同样的指令下去,船体的反应总是会“过”一点点。导航计算机在尖叫,因为它输入的是船只出厂时的质量参数,而这艘船,这艘“拾荒者7号”,已经不是原来那艘了。它成了一个幽灵,一个质量比程序里更轻的幽灵。
我不得不手动修正计算机的参数,每天,一点一点地。这是一个秘密的仪式。我告诉计算机,船体遭受了微陨石的持续撞击,导致外壳剥落。一个谎言。一个用来维持理智的谎言。如果我不对它撒谎,我就得承认,物理定律在这里开了个致命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