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年,我都会重看一遍《鉴证实录》。情节和对白早已烂熟于心,有时候甚至不用看画面,就知道接下来谁会说什么、做什么。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会不自觉地点开它,就像回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不需要理由。
剧中的人物,早已成了我的朋友。我在《刑侦12》里看到林保怡,第一反应还是叫他“曾家原督察”。我们不是那种时常联系、彼此更新近况的密友,更像是多年未见、却始终心照不宣的老友——哪怕久未谋面,一开口,依旧默契如初。
《留痕》的前奏响起,像是某种仪式,宣告一场老朋友的聚会正式开始。他们说着一样的话,走着一样的剧情,但我每次看,心境总是有所不同。
那些曾经只是剧情的东西,后来逐渐有了体温。看剧,成了一种与过去对话、与现在过招的方式。
张松枝演的陈小华,原来早就看出曾家原和聂宝言“针锋相对”背后的情愫,只是当事人尚未自知。果然没有一个配角是多余的。
吴美珩演的谭慧欣,表面上为形婚丈夫隐忍,看起来很伟大,可又何尝不是在逃避自己的人生——为别人牺牲得多,为自己勇敢的少。
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看,一次又一次在和老友的聚会上,看看自己长高了没有。
觉醒并不让人更轻松,反而更疼。
《母猫与大叔》是一篇让我读完后仍感困惑的小小说。关掉 Kindle,脑子还是被情节卡了壳。
他们本是两个可以彼此陪伴、又能各自保有空间的独立生物。可惜人类有太多毛病,太多复杂的念头:嫉妒、轻蔑、恐惧、贪婪、自私、固执……偏偏又看不起这样丑恶的自己。动物映照出了人类不愿承认和面对的阴暗面,反而被人厌恶和抛弃。
生物之间的连结来自于纯粹的信任、同情和理解,动物没有时间概念,它们活在当下,所以它们更容易无条件地信任。愚蠢的人类并不能明白这种联结的自然和珍贵,还当它们只是贪恋手里的那口吃的。
所以我不太明白母猫为什么选择回到大叔身边,她是想不开,想当人了吗?神话传说里,老有修炼成精的动物因尝到“人类的情感”就动了念,想成为人。人类自以为高级,将“非人”视为原罪,以为自己的情感足以感化一切。
虎斑大猫说,要用尊贵的心去赦免人类的局限。但为什么到了母猫这里,这句话仿佛变成了“所以你要回到他身边”?是不是因为思念太苦,在思念与羞辱之间,她选择了承担后者?如果她真的宽容了大叔的局限与丑恶,那她就不会如此哀伤。
活在当下的动物与普度众生的菩萨之间,向往爱、却爱无能的人类,才是最痛苦的存在。
流行歌曲最有趣的是,每一首歌都不能完全描绘你的遭遇,但每一首歌都可以让人投射大分量情绪认同。方便也快速的,这是一种情感上的放血与刮痧。那些没人能了解的孤单,遭到背叛的痛楚,人生没有明天的绝境,再努力也无法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窝囊。那流行歌,神奇地,在差异中找到一个情绪上的最大公约数。
李维菁的文字让我想起学生时代把流行音乐当成宝贝的自己。那时候,音乐的世界就是我的秘密基地。我或许还无法说清学校和家庭我的压力究竟是什么,但音乐带给我的舒适和自在却显而易见。只要耳边还有旋律,时不时地哼唱几句,就会觉得安心。
听音乐在青春期的同龄人中,也算是一种彰显自我的方式。用存了很久的零花钱买 CD、看演唱会,在 MP3 里放一些小众歌曲,和同学们聊着似是而非的明星八卦,仿佛自己就是潮流前沿的“战地记者”,把热情投向某个遥不可及的梦幻。好像靠着几句歌词,就能悟出人生的大道理。
人到中年,这个秘密基地自然荒废了。偶尔听到熟悉的旋律,还是会不自觉跟着唱出来,但那早就不再是归属感的象征,也不再能让我感到“我很有感情地在表达”的心理安慰。看着电视上煞有介事的演唱表演和全情投入的粉丝观众,会忍不住觉得可笑又可爱。
有些歌曲像是我人生路上的印记,换个年纪听,感受有所不同。但现在的我,好像也没了当年那股热情,去认真体会它们想说的故事了。
上初中的时候,学校附近路边摊卖的炸里脊串很好吃,一放学就围满了人。排队的时候,我的眼里只有吃的,但有个同班的女生尚存理智,在人群里认出了我:“你也喜欢吃啊!”
后来我俩就每天一起骑车回家,还常常一起买书、买磁带,之后再交换。杂志的命就没那么好了。那时《读者》卖三块钱,我们一人出资一块五,从中间广告插页把杂志一分为二,看完各自的部分再交换。
《读者》的广告插页上印的是戴尔电脑的广告,设计得很直白,产品图下写了型号和价格,从两千多的到一万多的都有。她说她每次看到这页广告,就会想到以后要赚很多很多钱,买最好的电脑。而我想的是以后我每个月只要赚三千块,第一个月就能买一台电脑,之后每天都能喝奶茶玩电脑。她说我没出息。
三岁看大,更何况十三岁。
有一次学校提早放学,我们俩就一起去书店,逛到平时放学的时间再回家。刚到家,我妈就问我去哪了。我说没去哪啊,正常放学。谁知班主任已经跟她互通了消息,所以她会才这么问。我早该想到的。初中生的智慧还是比不过成年人。
之后我说什么都没用了。家长对小孩的忠诚看得太重,说谎一定是为了掩饰什么滔天罪行。
第二天班主任分别找我们谈话,我俩确实只逛了书店,口供一致,抓不到痛脚,只好放过我们。
班主任和我妈倒更像是套好了话似的,都不相信我们居然只去了书店,逛书店有什么好隐瞒的,高低也得去个网吧什么的。班主任劝我不要跟她交朋友,说她成绩不好家长也不管。原来她们轮番拷问就是想找个理由治她的罪,好证明我被她带坏了。
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受到影响,相反我有点看不起这些自以为是的成年人。交朋友是什么容易的事吗?说不交就不交了?
我们周末倒是会去网吧。她很聪明也很会钻研,学校教的东西她听不进,可在网络世界如鱼得水,靠开淘宝店实现了她十三岁时说的话。而我只是个普通的淘宝会员。
我妈前阵子说起朋友的女儿在开网店,很赚钱,是羡慕的语气。
我说:“xx 也在开网店,很赚钱。”
她居然反问我:“xx 是谁?”
我说:“你不认识的。”
过去十几年,我妈和我舅无数次力邀我外婆从村里搬到城里,想的是可以方便他们就近照顾。各种理由,多番诱惑,招式百出,可是都失败了。连两位曾孙相继出生,也没能让她多留一天。
外婆总是说城里没意思,没朋友。可她在村里也不爱交朋友,谁跟她多聊几句,她就不耐烦,边说边走要去地里干活了。我们去看她,还得先去地里碰碰运气。她看见我们,会喊话让我们退远一点,说她身上全是泥,别弄脏我们了。我看她跟泥巴好着呢。
我的父母辈虽然没靠种田吃饭,但毕竟都是在田里长大的孩子,这个时节什么菜新鲜,绿化带里什么能吃,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人一闲下来,他们的手就停不下来,就是忍不住要种点什么,没人吃也要种,种不活也要种。他们无私地消耗自己宝贵的退休时间,让这些歪瓜裂枣能多存活一阵。
城市里到处是柏油马路,来来往往的人和车,看起来生机勃勃,但在他们眼里,这马路什么也长不出来,就是没劲。
以前我总觉得他们是舍不得老家的环境,留恋过去的岁月,现在想,他们根本没那么多缠绵的感情。他们只是更愿意跟土打交道罢了。种土培的菜,做土培的人。
在一个不太相信理想、不太宽容偏执的现实里,某些自我就是要通过一些“媒介”才能存活下来。
最近读了冯内古特的小说《Who Am I This Time?》,过程中让我不断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自娱自乐》。一边是美国小镇的业余话剧团,另一边是中国农村的临时剧组,但他们似乎讲的是同一个故事——在生活之外,建起一座“戏剧之岛”,让孤独的人得以相遇和被看见。
小时候看《自娱自乐》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请国际巨星来演农村人,总觉得不像那么回事,刻意制造的喜剧情节也显得格格不入。可是现在想来,这和故事里的情节正好形成互文:我不能理解这个选角,正如片中的村民不能理解米继红。
米继红是个有点木讷、有点执拗的农村青年。他突发奇想要拍武侠片,目的之一是让他喜欢的女孩芦花当女主角。村里人笑话他,村长也误解他的动机。但观众知道,其实是在用拍戏这个“壮举”来表达情感。
Harry Nash 是冯内古特小说里的五金店员,现实中沉默胆怯,但一上台就像换了一个人。只有在演出中,他才能释放自我,拥有魅力。他无法在“真实生活”里谈恋爱,除非剧本里写了这段爱情。
他们都是被现实拒斥的普通人。但舞台和银幕给了他们一个空间,让他们以戏剧为名,悄悄地实现了自我认同与情感表达。
这是一种非典型的“活法”:不是摆脱平庸,而是在平庸中偷偷放一把火。
这两部作品都出现了一个相似的社会评价机制:看不懂的热情,会被当成笑话;不合常规的执着,会被认为“别有用心”。
村长因为听了闲话,认为米继红拍电影是为了“亲芦花”;小镇上的人也会说,Harry Nash 的光芒“不属于他自己”,他只是“借用了角色的皮囊”。
这其实反映了一种更深层的偏见:我们习惯根据一个人的“日常表现”来判断其价值,却很难理解才华和表达欲可以以别的形式存在。米继红和 Harry 都是“非标准”的天才:他们不健谈、不合群、无法“自然地”爱人,却拥有极强的表达能力,只是这能力并不符合我们定义的“正常”。
他们不是不会爱,只是用了一种别人听不懂的语言。
最动人的部分,莫过于这两个故事都出现了一种“戏剧性爱情”:《自娱自乐》中,米继红借拍片之名,与芦花共同完成了一次创作与靠近,他没有要求芦花表现得像个专业的演员,只是让她尽情发挥,最后让芦花得以看见并接受了他的感情;《Who Am I This Time?》中,Helene 并不介意 Harry 只能在演戏中表达爱,她选择用角色对白与他对话,与他一起沉入戏里,完成了一种“共演式恋爱”。
这是我最佩服的桥段:他们没有要求对方“变正常”,而是选择加入对方的世界。
这不是退让,而是创造。他们共同编写一出二人剧,并在其中获得真实情感与身份确认。它提醒我们:真正的爱情不是寻找一个“正常人”,而是找到那个愿意与你共同编排舞台、演到底的人。
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一种“逃避现实”。要说他们是“假戏真做”,未免太轻浮。
米继红在荒地里搭起片场,Harry 和 Helene 用莎士比亚对白谈恋爱,怎么看都不靠谱。但我越来越觉得,他们并非逃避,而是在另起炉灶,建造属于自己的世界。
现实太粗糙、太狭窄、太贫瘠,无法容纳他们的情感密度,他们只好用表演与艺术去另辟空间,用虚构拯救了自己。我想,这比用“正常”来折磨自己更勇敢。
他们选择了少有人走的路,但在那条路上,他们得到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