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计划依然是长途开车,从俄克拉荷马穿过德克萨斯北部到达新墨西哥的阿尔伯克基市休息。我一早出发,中途走走停停,累了就随便找个休息区下车活动,一直到下午五点半才到了阿尔伯克基。
中途唯一经过的有趣些的地方是德州的“凯迪拉克农场”。十辆凯迪拉克排成排倒栽葱插在地里,往来的任何人都可以拿油漆罐子在上面涂鸦。从这些古董车被种进土里到现在几十年,层层叠叠五颜六色的油漆在车上生长,豪车也早已辨不出本来面目。附近的地上到处都是油漆喷罐,随手一捡就可以作画。我从来不是一个多有创意的人,随便画了几笔拍了几张照片就匆匆离去。只是手上沾上了蓝色油漆。
开车进了新墨西哥之后路边才总算有了一些值得一看的风景。玫瑰色的干旱土地和浅黄绿色的低矮植被的组合还算有趣,至少我不用再看中西部那些千篇一律的广阔平原了。阿尔伯克基也有独特的城市景观,到处是墨西哥式的建筑和配色。我买票坐了Sandia Peak Tramway,原本预期的是夕阳西下坐缆车观景,只可惜下午天气就转阴了,等我到达山脚下的时候甚至开始下雨。没能看成落日自然可惜,但雨天的Sandia山倒也别有一番风味。这里也有一些hiking trail,可以穿行在戈壁地貌里,只是我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不够,只能留下一些遗憾了。
吃晚饭的中餐馆叫做“湘香园”,听名字像是湖南菜,但老板却是地道的北京人 。当晚食客不多,因此我们可以随便闲聊。我很累了,兴致不高,但饭菜很好吃。
第三天在赶路里结束了。
圣路易斯的标志性建筑是大拱门。这座巨大的拱形建筑隔着老远就能看得见。我从城市西侧向东开往河畔的市中心的时候还不到早上七点,太阳是一轮火红色的圆盘,正正好悬挂在远处的拱门旁边。高速上早高峰的车川流不息,挤挤挨挨地向着红日和拱门的方向奔去。
我停好车向着拱门的方向步行。圣路易斯并不是一个多么繁华的城市,衰败的气息却反而让人感到城市里难得的平静。如果是同一时间点的纽约或是芝加哥,城市早就已经醒了,街道上会到处是上班的健身的遛狗的形形色色的人和形形色色的狗。但圣路易斯的downtown区域一片萧索,高楼没有几座,人也没有几个,不知我来时路上的车都流向了哪里。
拱门附近被划定成国家公园还是最近几年的事情。平心而论这个国家公园也不过就是拱门加上周围的一小片绿地而已。晨光里有寥寥几个人散步,空气里能闻到清晨草坪的气味。时间太早,游客中心还没有开放,因此我也只是绕着拱门走了走,又往东下了台阶到了密西西比河旁边。美国的这条母亲河近看却并不壮观,河上横跨着几座陈旧的钢铁桥梁,对岸是一些老旧的工厂。美国人并不热衷于城市基建,因此沿河的步道也还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前的样子,河滩里莫名地丢着一把铁架椅子。我站在河边回头,早晨的太阳映在拱门的不锈钢外立面上金碧辉煌。
我原本买了早上九点的乘电梯上拱门最顶上的票,但想想今天的计划是开将近八小时车到俄克拉荷马城,于是决定浪费掉这个票钱直接出发,晚上好早些安顿休息。路上我困倦无比,剩下最后三个小时的时候我几乎每隔四十分钟左右就会恍惚间回到高中时代,脑袋一点一点如同千斤重,只能频繁找地方休息。密苏里到俄克拉荷马之间的风景也实在乏善可陈,开车完全变成劳动。终于到达俄克拉荷马城时我困得几乎神智不清,靠着定速巡航才能强撑着到找好的州立公园的露营地。路上经过的俄克拉荷马式大农村景观自不必提。
难受的是我定露营地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这里的tent site都是walk-up,我理论上应该把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里再抱着设备进去搭帐篷,车只能留在营地外面。但我没有帐篷,也不想睡在停车场里了。我只思考了一秒就掏出手机定了一晚Motel。到达motel的时候我筋疲力竭,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This is day 2.
旅行的准备工作比预期更长一些。我想多跑国家公园,少在城市闲晃,多露营,少住酒店,因此免不得要购入装备,好让规划了二十多天的行程不至于太过辛苦。我换了驾照,买了国家公园的年票,考察好了露营洗澡的地点,安顿好了不在家时候的各种琐事,自觉万事俱备后便出发了。
第一天晚上抵达圣路易斯。我心心念念想要试试床车露营,因此找了个Planet Fitness作为目的地。Planet Fitness是一家全美连锁的24小时健身房,花30美元左右开张月度黑卡会员就可以随便使用美国境内的任何一家连锁店,可以随时洗澡充电,停车场可以过夜,可以说是美国床车流浪汉们的连锁大澡堂。抵达时已经是深夜,我十分疲倦,但到底还是没敢大半夜独自进去洗澡。我事先已经在路上吃晚饭的麦当劳里简单洗漱过,因此只匆匆装上隐私帘隔绝了停车场头顶的大射灯,换了件衣服就躺下了。
但我一整晚都未得安宁。圣路易斯一向声名在外,治安管理一塌糊涂,我独自睡在一个24小时营业的健身房门外的停车场里实在缺乏安全感。恐惧在心头萦绕,我感觉神经紧绷,连带着那些我原本打定主意不带出家门的烦恼也如恶鬼缠身,我的大脑也因此借坡下驴,我最终带着满脑袋的灾难性思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我的帘子遮光性不错,但遮住了外面的光也同时遮住了我看向外面的视线,我明明耳聪目明却同时闭目塞听,我只能咬着牙忍耐。
凌晨大约两点半的时候,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听到汽车停下的声音,有人走动,强光手电的光线从遮光帘的缝隙里穿进来,外面的人正在绕着车尝试看到内部的情况。我的心如坠冰窟。紧接着有人开始敲我的车门,一个男人的声音叫我开门。我没有多少慌乱,甚至有一丝解脱之感。我心下木然,起身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向外瞥,比外面的人的脸更先进入视线的是他黑色制服上的警徽。
那么我便没有任何选择了。
如果是歹徒,我自然可以先保持安静装作自己不存在。但我不能不搭理荷枪实弹的警官。
我大声回答了警察,又慌慌张张地解锁车门,手忙脚乱之中又触发了车辆报警,刺耳的声音响彻整个停车场,等我终于把车门打开一个小缝隙的时候已经是几乎一分钟之后了。我没穿裤子,下半身裹在毯子里面对那个警官。按照习俗,警察没有给我指令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能做,我的任何动作都可以被视为反抗袭警的准备动作,我只能坐在车里等着问话。
警察是个白人男性,严厉地告诉我这里不能过夜停车,几轮对话下来,他听了我的解释,知道了我的这场旅行的来龙去脉,了解了我脑子一热就想一个人床车露营的计划和我无法入眠的上半夜,他要了我的驾照就回了自己警车上做记录。我又一次别无选择,只能自己呆在车上,因为他没让我下车。
我木木然了一小会,意识到我还没穿裤子,于是快速地套了条裤子。我又在黑暗中自己坐了一会儿,突然很想哭。我掉了几滴眼泪,但没有哭太多,因为外面还有一辆警车,里面坐着一个警察拿着我的证件。等会儿他就会回来,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办。但好在只是警察,我又是一个独自一人的亚裔女性,我从不会是任何不稳定因素,我也不会有任何人身危险。
警察回来的时候脸色好了许多,还带了个同事一起。他叫我再给同事讲一遍到底怎么回事,我一不小心带了点哭腔,这让他们乐不可支。我告诉他们我现在完全醒了,我准备好可以把车开走了。他们告诉我没必要了,我可以先好好在这儿睡一觉,这里很安全。这很难说不是意料之中,但我还是千恩万谢,关上了车门。之后警车没走远,就停在附近一个车位里不动了。
送走警察后我的压力终于决堤。我痛哭了一场,拿起手机重新计划了一下之后几天的行程,又随便刷了一会儿社交媒体,终于在三点半多的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至少警察走后我不再神经紧绷担忧自己的安全,姑且睡了一个多小时。五点多的时候我醒来,警车已经离开了。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尽早把车挪走。警察让我多睡了一会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我早点走也算是不辜负他们的好意。因此我收拾东西走进Planet Fitness,简单洗漱之后就离开了。
这就是第一天的故事了。
我已经一个月没有出去hiking了。
考完试之后我整日迟钝懒散,可依旧是沉重的心绪盘桓不散,这些只在我脑中上演的爱恨嗔痴忧惧竟然仿佛成了我应对空虚和压力的安全绳。我记得读过某本小说写斗风筝的人会提前把风筝线浸泡在混有玻璃渣的胶水中,这样在大战时这种“玻璃线”便可以割断对手的风筝线。现在我手里的这根安全绳似乎也在这样的胶水中泡过,晾干了,玻璃渣深深刺进我的皮肤,但疼痛也无法让我松手分毫。
于是我在疼痛的间隙里计划了数次自然疗愈之旅,但无一例外都临时打了退堂鼓:已经中午了,不能在午后的热气里爬山吧?昨天太累了,今天总不能再勉强自己了吧?最远的一次我已经开车到了州立公园的门口,没下车就原路开回家。我不知道这种阻力来自哪里,也许是害怕眼前的旅途其实比一根纤细的芦苇好不了多少,而已经紧握在手里的染血的安全绳感觉上又过分安全。
但总之我在挣扎着自救。
我昨天睡得很好,今天一早就出发。印第安纳沙丘的Three Dunes Challenge虽然很短却也小有名气。我缓慢地接连爬上三座沙丘,脚下的陡坡全是松软的沙子,每向上攀爬一步便会往回滑半步。我想起某次冬天出来hiking,脚下尽是厚厚的积雪,踩在白色的沙上和真实的沙上的感觉竟然完全不同,这个认知另我欣喜。三座沙丘的坡度都很陡,加上无法踩实的沙子地面,我爬得十分费劲,心率猛升。我回头看到沙子被人踏出一个又一个流线型的小坑,感觉到沙子从我的脚踝灌进了鞋子里。我看了太多动物世界,沙漠里的爬行动物因为地面太烫轮流抬起两边的脚丫。但接触到我脚踝裸露的皮肤的沙子是凉凉的,我喜欢上了每走一步都溅起清凉的沙子在我的脚踝上的感觉。我气喘吁吁,汗如雨下,沙子滑进我的鞋袜。
我喘着粗气笑出了声。
Hiking果然还是很快乐,我之前究竟在抗拒什么呢?
我磨磨蹭蹭地爬完Three Dunes Challenge,沿着Trail 8下到密歇根湖旁边。五大湖水体巨大,湖滨仿佛海滨。我光脚在沙滩上走了一会儿,我的影子带着遮阳帽拎着鞋子,样子滑稽好玩,我很喜欢。
回到停车场后我从鞋子里往外倒沙子。这些二氧化硅的小颗粒在地面上堆成一座小小的迷你山。玻璃也是二氧化硅,我觉得我可能可以放松一点我的安全绳了。
考Bar是一场奇妙的经历,直到一周之后的现在我才得以坐下来慢慢地反刍。
考场设在一座老酒店一楼的宴会厅里,几百个灰头土脸面容黯淡的考生拎着塑料自封袋在一楼考场和二楼休息室之间来回穿梭,像一窝蚂蚁。蚂蚁们赶在规定的时间点之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听考官念冗长的instruction。房间里空调开得太冷,带了衣物的人穿穿脱脱,没带衣物的人(比如我)只能发着抖指望打字时收缩的骨骼肌能替我保暖——但这招只在第一天考写作时管用,第二天选择题的考场上我只觉得脑浆都比平日里要粘稠,大脑里的齿轮冷的嘎吱作响难以转动。
上下午场之间有50分钟的午休时间。本地的几所法学院在酒店大厅里设了“休息站”分发午餐,我们这些客场作战的蚂蚁则只能随便找个地方对付几口。酒店里里外外的墙边都有人席地而坐,大家面容憔悴,活像一群流浪汉。我在酒店门外找了个角落盘腿坐下吃我带的冷冰冰的三明治,旁边紧挨着一根柱子。我边吃边想着这个角落里曾有多少路过的小狗撒过尿,或者更糟,有多少人类曾在这里撒过尿,但我没有多少选择。我双手冰凉,脑袋发晕,急需补充能量,再者说这里至少当下并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或气味表明有生物曾在我屁股下的土地上排泄,因此我便可以假装这个可怕的可能性不存在,这样我才能享用我的午餐。
相比起休息时间,我对考试本身则无话可说。我的备考过程中全是亏心时刻,但两天四场考试里我都写到了最后一分钟。假如vomitting on the page可以让我通过的话,那我想必是不会fail。但考场上的时间太紧,我甚至没有机会回头翻看我的答案,因此到真正出结果的那一刻之前,一切只能是未知。
考试结束几天后我才终于平静了下来,归置了我的物品,归置了我的念头。我刚刚搬了新家,从家里的窗户往外可以看到湖和码头。前两天送走了来陪我搬家和考试的Rui之后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独自呆在家里的第一天我焦躁难耐,第二天第三天心绪就沉了下来。现在外面的大湖上水天一色,载满了乘客的游轮缓慢划过水面。
我们必须假定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昨天和Rui去波士顿观鲸。观鲸船从波士顿的港口出发向座头鲸出没的海域行驶,来回总共三个半小时。Rui提前一天开始就在忧心自己会晕船,心心念念着要买晕船药。我不屑一顾,觉得坐在交通工具上吐苦胆水的记忆早就已经和童年一起褪色成模糊的片段了。Rui可能也被我的乐观迷惑,最后还是没买药就上了船。出发时我们喜笑颜开,豪言壮语之后还来,两个小时后Rui吐得脸色煞白,赌咒从此远离海上交通。我幸灾乐祸又哭笑不得,只能下船后负起责任安排行程开车回家。
然而这一次到底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波士顿距离纽约四个小时车程,我们很早就心心念念地想要出海看一次鲸鱼,只是一直未能成行。能否看到鲸鱼要看运气,有时领航员瞪大眼睛拼命找也只能空转悠几个小时一无所获。因此这次终于吹着海风看到了座头鲸的午餐之后,哪怕是Rui也并无怨言。我也应该会一直记得昨天海天一色晴空万里,狂风把我的头发吹成一团枯草,也让皮肤完全感受不到海上猛烈的阳光。我啃着热狗做午餐,Rui在我的旁边奄奄一息拒绝进食,不远处的鲸鱼上上下下翻腾着吃些小鱼小虾。我的墨镜是蓝色的,透过镜片整个世界都染上了沉郁的色彩,我也变得平静,几乎要懒洋洋地睡着。广播里解说员的声音带着笑意,大家都很开心。
法学院像是一出容不下任何即兴创作的木偶戏。我把每一个时间节点上该完成的事情全部或一丝不苟或浮皮潦草地完成,挣扎着把长长的checklist全部打上勾。进入法学院时我是个刚从实验室出来的木讷羞涩的nerd,离开法学院时我已经套上了西装挂上了职业微笑,准备好成为一名律师了。我在法学院的日子规行矩步,像是矫正牙齿似的矫正我的人格。因此我现在是一个标准得如同流水线生产的一般的法学院毕业生。像这样的一个毕业生需要在毕业后的这个夏天准备Bar Exam,因此我正在准备Bar Exam。我没有理由不在准备Bar Exam。
一个标准的法学院毕业生会从准备考试的某一个时间节点开始焦虑。整个五月我都呆在学校所在的宁静的小城里,总觉得毕业就在昨天,考试还很遥远。进入六月后压力陡增。公司给我报销的Bar Prep Course十分贴心,每天都在用巨大的数字提醒我的进度远远落后于预期。我看着落后的课时数从不到24小时一天天涨到70小时,焦虑终于在落地纽约后爆发。我痛定思痛。现在这个标准的法学院毕业生每天学习8.8课时,学习时长基本和大多数备考的法学院毕业生持平。
然而一个标准的法学院毕业生应该早已领会了billable hour背后的真相。Bar Prep其实也无异于执业之后bill时间。一个课程视频时长半小时,我用1.25倍速看完,实际只花了24分钟,但课程进度却实打实地跑了0.5课时;一套习题标注限时45分钟,我花15分钟便做完了,但我却可以心安理得地bill四分之三个小时。这个行业里billable hour就是金钱,资本来到人间,我们从它的毛孔里偷钱。
但无论水分多少,8.8个课时和课时之间短暂的休息还是占据了我满足基本生活需求之后的绝大多数空闲时间。原本我想着也许还能兼顾社交和娱乐,享受这个人生最后的超长假期。现在看来也只能等考试结束了。Wish you a happy bar prep
最后一门考试在明天。所有人都搞不懂我是如何在最后一个学期用少少的学分换来多多的考试的。我大病初愈就要面对五门期末考试,心情在“什么样的教授会fail一个马上要毕业的学生呢?”和“如果临近毕业挂科后果好像会非常严重”之间反复横跳,连带着复习的节奏也时快时慢,早上焦虑早起一通狂学,晚上就给朋友发消息“I give ZERO shit to this stupid exam”。但无论如何,明天就真的是最后的考试了。上一场考试还是在一周前,这中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被沉重的心绪所扰,直到今天才能静下心来复习。没关系,至少过去的两三天里没有酒精和咖啡因我睡得很好。
美国毕业的惯例是白裙子。5月3日晚上我灌下一整瓶预调的espresso martini,堪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就再无法入眠,嘴里发苦却渴望更多的咖啡因。因此4日早上我做了一大杯咖啡,顶着宿醉开车去两个半小时车程外的奥莱买我的白裙子。我开着车感觉头发晕,似乎血管里都流淌着酒精。我又灌下咖啡直到双手不受控制地抖动。化学物质影响着我的头脑和身体,我心情大起大落,几乎要驾驶着这台喝汽油的机械造物自杀,但好在我还是安全地带着我的白裙子和白鞋子到了家。朋友圈和ig上大家在发各种身着白裙的毕业照,但我毫无兴趣。拍照留念了又如何,不拍又如何?我的白裙子剪裁十分合身,穿在我身上非常漂亮,但这副被白裙装点起来的躯壳又如何能填补内心的空洞?
5日我终于摆脱了醉酒和醉咖啡的状态出门hiking,在四下无人的荒郊野地里走了十几公里。太阳很好,春夏之交鸟鸣悦耳,我感到汗水逐渐渗出我的身体,我终于发自内心地快乐了。因此这两天才睡得很好。
毕业典礼在后天。我想说“一路磕磕绊绊”,但我骗不了自己,我并不觉得这几年间我经历了多少“磕绊”。昨天我突然想起中学时我写在日记本扉页上的话:“一旦冲破束缚,便能腾空而起。”那时我多想要自由啊。我知道这话与萨特有关,一番检索之后才发现这只不过是对萨特的哲学的某种诗意的提炼而已。也许我只是叶公好龙,但多年以后再读萨特,我却发现我的自由和虚无依然在与之共振。我的选择是我的自由,除此之外我只是一片虚无。我要毕业了,毕业的是我,世间万物皆为我。
毕业快乐。
“Condamné, parce qu'il ne s'est pas créé lui-même, et par ailleurs cependant libre, parce qu'une fois jeté dans le monde, il est responsable de tout ce qu'il fait.”
这一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呢?
学院舞会是在4月5日。当天早上其实我就已经开始觉得鼻窦隐隐有发炎的迹象,但我不愿意错过舞会的乐趣,因此哪怕生理期血流不止我也毅然决然地选择摄入酒精。快乐吗?非常快乐。但紧接着的下一周我就开始咳嗽了。
开始时只不过是轻微的夜咳。喉咙微微肿痛,但几颗润喉糖就足够我撑过白天。偶尔的咳嗽逐渐发展成剧烈的干咳,干咳在那周周六又去了一场酒局之后不再仅仅只是夜咳。周日咳到喉咙痉挛抱着马桶呕吐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一丝不妙。
接着便是一整周的咳嗽。我没办法安排任何下午6点之后的活动,因为傍晚之后无痰的干咳剧烈到我完全无法自控。我吃各种止咳药,按照妈妈的指示熬红糖生姜水。美国人的咳嗽药药效强烈如同蒙汗药,我吃了倒头便想睡,但这些药又着实对咳嗽没什么效果。我如同神农尝百草一般东试西试,周末又关在家里休养。好容易觉得轻松了一些,这周一得意洋洋地出门,攀岩出汗好不快活。只是风一吹,乐极生悲,当晚发起高烧,咳嗽倒是好了,但重感冒紧随其后。我感觉浑身发疼,分不清是在发烧还是DOMS。前天一整天我都昏昏沉沉,想睡睡不着,想起来又着实没有精神。昨天是三年法学院的最后一天,极有可能也是我漫长的学生生涯的最后一天,我似乎别无选择只能出门上课,又在午饭前放弃了站好最后一班岗的打算,没等到真正的最后一堂课就从学校溜走了。
所以满打满算,我已经病了大半个月了。
我并不为自己喊冤。事实上,这半年以来我确实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我喝酒、熬夜、不吃饭,又时时刻刻都忧心忡忡,积攒下来的这桩桩件件终于在四月初的时候击垮了我的免疫力。发烧昏昏沉沉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瞬间想到,当我随意揉捏着我的形状尝试着把自己更严丝合缝地卡进世界的某个缝隙里的时候,我的伸缩极限又在哪里?我喝酒、熬夜、不吃饭、忧心忡忡,但这些都只是我的夸张和表演,是我需要撕扯自己的灵魂才能构建起的表象。我太入戏了,我拉扯得过分了,而疾病是对我的惩罚和提醒。
我已经退烧了,但依然头痛欲裂。我无话可说,无可辩驳,只能接受并忍受这宇宙施予我的惩罚。我会好的,很快就会的。
这是我在法学院的最后一个春假,思来想去还是和Rui一起去了加州。我们两个穷困潦倒的土包子从落地美国开始就没有轻松惬意地旅行过,每年的春假和感恩节也都只是宅在家里发霉。今年春天终于抓住机会忙里偷闲,我们也都的确需要放松,这才长途跋涉飞到西海岸,享受海风和春天。
同灰色的荒芜的前两天还又下了雪的中西部不同,加州很绿。我第一次来到洛杉矶,天气很好,太阳很烈,我震撼于这是怎样的一座金灿灿的城市,到处是被阳光染成金色的建筑,绿色的高大的棕榈树点缀其间。我们离开洛杉矶北上,驾车经过巨杉和优胜美地。我们住在小木屋里谈心吵架,但瀑布和日出都太美了,任何人为的龃龉在这里都无从存续。我们开过了Bakersfield漫山遍野的油井和柠檬树。CA-120盘山公路上的急弯一个连着一个,几乎无暇欣赏油画一般的风景。抵达旧金山时已经是傍晚,金门大桥旁的trails让我忍不住开始幻想,假如能搬到这里生活该多好,每天都能在海风里看日落。行程紧张,最后沿一号公路南下回洛杉矶的旅途十分快速,但光是放着音乐开着车就已经很开心了。
最后一天早饭的时候,我没休息好,左眼疼痛,头痛欲裂。酒店的自助早餐刺客收费35刀一位,加上要赶飞机,之后还要从机场开车回家,我情绪低到谷底。就在这时手机弹出了好消息,是那种顶顶好的好消息。我拿给Rui看,我们像范进中举一样傻乐起来。我很快冷静下来,开始担心Karma的反噬,因此一路上都额外地小心,并暗下决心: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会格外谨慎地对待生活中的每一个决策。也许这也是加州带给我的福至心灵。
至此春假结束了,我想通了许多事情。学期还剩下最后一个月,加油吧。
今天的温度会到大概20摄氏度,是最近最温暖的一天了。我本打算下午去做志愿者,但天气不等人,错过了今天春假前可能就再没有更适合出去hiking的天气了。因此下午还是去走路吧!
今天早上给妈妈打电话痛哭了一场。有一个形容词叫做“心重”。我和妈妈长相身材都肖似,就连心重这一点都一脉相承。虽然心思细腻,我的妈妈从不是一个共情力强的人,她总是强硬、暴躁、张牙舞爪,随时准备给冒犯她的人苦头吃。但这次当我哭着告诉她生活好累我最近情绪时常崩溃的时候,她的表情仿佛让我看到了更年轻一点的她。她没有追问我更多的细节,可能她也完全能懂这种被桩桩件件琐琐碎碎的小事压垮的感觉。我不像妈妈一样是个天生的战士,我的情绪总是没有出口,我欲言又止,反复思忖却也只能言不由衷。妈妈或许是懂我的。
天气真的很好,出去走走吧。
新学期开始已经一个半月了。上学期我在英国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不同任何人接触,每天就只是上课下课蜷缩在我自己的小房间里度过冬令时下午四点开始的漫漫长夜。这学期我的状态显然不同。也许是因为这是最后一个学期了,又也许是孤寂冷清的英国生活的后遗症,再也许是因为卷土重来的现实的压力,虽然更可能是因为我每天都要挪车因此别无选择地要花大量时间呆在学校里,我开始变得活跃了起来。过去的几周里我早早回家独自消磨时间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和朋友们相约吃饭、喝酒,我去别人家里赖着不走和狗玩,我开车载着人在芝加哥的街头横冲直撞。上上周我情绪低落消极悲观得不能自已,也是靠着Grace和Julie才能寻得片刻宁静。因此我现在竟然奇妙地感到自己似乎变得没有那么孤僻了。我冷淡自私又凉薄,但现在我真心地爱我的朋友们。
昨天我的心情极其沉重。午休时我坐在Atrium的沙发上,对面Ben的嘴巴张张合合,英语单词像成群的苍蝇顺着我的七窍在脑袋里进进出出。我提不起精神,只能吐出支离破碎的言语。我讲着并非母语的语言,笨拙地维系我和现实的联系,最终也只能以有事为由匆忙逃离。在Atrium被Ben抓到真是人间酷刑。
我其实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约了图书馆里单独的study room用来开一个无聊透顶的线上会。没有participation要求,我心安理得地关掉摄像头和麦克风。房间里除了会议主持人苍蝇嗡嗡一样乏味的英文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地上的地毯诱惑着我。于是我躺在了地上。
好几年之前我故地重游回到上海的时候第一次住了青年旅社,那天晚上临时作伴的几个室友中有一位认真地告诉我们她喜欢躺在地上。我那时肠胃炎发烧昏昏沉沉,只觉得她真是个怪人。然而几年后的现在,我也躺在了地上。焦虑使我坐立不安,不论是图书馆的硬椅子还是Atrium的软沙发仿佛都能灼伤我的皮肤,我心神不宁,连带着觉得腰背和颈椎都不堪重负,我没有力气支撑起身体,只有平躺在坚硬的地面上的时候我才能得到短暂的安宁。因此我躺在了图书馆地下室某个房间的地面上。
因此当我躺着的时候,我其实被深埋在土地里。这个小房间像不像一个小小的坟冢?而我也像躺在坟墓中一样安宁。
主持人还在耳边喋喋不休,我不想起身。
昨天晚些时候我去了Julie家。她款待了我,给了我食物、饮料和酒精。我们肩并肩坐在桌前玩拼图。那幅拼图还是去年的时候我们结伴从Facebook二手市场上花两刀淘回来的。我们沉默而专注,然而最终完成的拼图却在正中间偏左下角的地方缺了一块。我们把她室友的老狗薅起来质问它有没有拿我们的拼图片,狗眼神无辜,身躯肥壮,最终也什么都没问出来。我说,this is life. Sorry I'm being too pessimistic tonight. Next time I'll try my best to be cheerful. 我是认真的。二手买来的拼图自然没什么售后可言,缺片是既成事实。生活的缺憾也是既成事实,对此我只想躺在地上,埋进土壤里。
回到美国之后我又开始每天化妆了。近两年互联网上关于“美役”的讨论甚嚣尘上,而我又来到了一个审美标准完全不同的地方,以至于我早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美什么不是了。我在同别人的对话中小心地规避任何关于“美丽”的话题,只在礼尚往来时给出外表“好看”的赞美,我察觉到对外貌的评判不再符合(或者从未符合)我的价值观。但当事情回归到“我”本身的时候,我发现我还是会因为“今天我很漂亮”这一认知欢欣雀跃,我想要让别人看到我蓬松的染着“画染”的长发和认真勾画了轮廓的眼睛,这给了我自信,让我活力满满地在学院楼里游荡说话表达自我。而当我素面朝天时我的精气神就会回归均值,我感到自己变成了大海当中的一滴水,雨林中的一颗藤蔓,万千只蚂蚁中毫不起眼的一只辛勤劳作的节肢动物,我的声音不再重要,我的工作比一颗螺丝钉还不如,我灵魂出窍,我审视人间。
因此我困惑。我说不清我究竟喜欢哪一种状态下的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讨厌外貌评判的我依然会在社交和正式的场合认真装扮自己,力求留下最好的印象。但我在自己脸上描画的方式同五年前别无二致,我从未想过“精进”自己的技术,也不曾因为自己身上不符合审美标准的特征而新生怨愤。也许一切都只是功利心作祟,sometimes I can take advantage of a little external attention to grab the resources I need。哪怕认真装扮之后,客观地来讲我也并不美丽,也许我只是沉迷于准备万全接受挑战的感觉,这时我会看到别人眼中映出的我自己。
昨天早上下了点小雨,我照例出门挪车,推开楼门的一刹那鼻腔里就充满了雨后土壤的气味。我一直觉得这气味是甜的,只可惜一年到头能闻到的机会都不多。于是我突然就想去远足了。
我紧张又期待地看天气预报,发现周日天气温暖,最高气温竟达到了摄氏8度!这下我非去不可了!
我不喜欢把hiking叫做“徒步”,这个词听起来太累了,光是念出来就教我喘不上气,仿佛我还走在小时候被爸妈带去爬的那座山上似乎永远都走不完的长台阶上。我觉得“远足”这个叫法就刚刚好。我只是单纯喜欢走路,喜欢边走边胡思乱想。走路的时候我的脑子像是狗公园里解下绳子四处撒欢的狗群,又像一个同时向四面八方延展着的平面,我的意识飘散开来,像一朵量子云。平日里我把自己中规中矩地收束起来,只有走路时我才是我自己。
最近三年的春节,我离家的距离都是十四个小时。最近每次打电话,妈妈同我说早上好,我回妈妈说晚上好,这几乎成了惯例。人们说不论相隔多远抬头看到的都是同一片天,但我们不是。我们分隔在地球两端,无论如何同一时间抬头看到的天空都不可能一样。
寒假的时候Julie回了趟家,她告诉我这是她自从十多岁离家求学起头一次归家又离开时不觉得舍不得,她说可能我们终于也是到了这样的年纪,开始接受把遥远的国度的陌生土地叫做“家”。我点头称是,说我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现在我还是很想家。
我一向不是什么合群的人,中学时代尤其孤僻不理人。我有许多从认识的年龄来说可以称得上发小的人,但从未和他们建立起任何心理依恋。我不想念那个我出生和长大的小县城,尽管不论我愿不愿意我都记得那里的一切。我只想念我的家,我的爸爸妈妈和妹妹。我的家像一个泡泡,把我和那个我并不喜爱的家乡的空气隔绝开。故乡的空气仿佛永远寒冷,永远飘着细小的雪花,我也仿佛永远走在上学下学的路上,我目光呆滞,我内心愤怒异常。但我越愤怒,家的泡泡就越温暖越安全。那时学校的作息虽然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早,但我习惯早起,只为那几十分钟的可以坐在家里的书桌前的时间,那时窗外一片漆黑,家人都还在酣睡,我手边放着热水,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安静。
后来我离家越来越远,那些沉默地独自坐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的时间变成了再难寻找共鸣的密辛。我现在所处的小城也很安静,但这里冬令时的漫漫长夜里没有了爸爸妈妈和妹妹的呼吸,我的内心也不再燃烧着当年那样的怒火。我失去了白天和家人联系的特权,甚至大学时寒假坐着火车回家的记忆也恍如隔世。可我依然记得小时候某一年年前,爸爸告诉我今年买了个大红灯笼可以挂在院子里,我搬来板凳看爸爸从家里拉电线挂灯笼。那天晚上下了大雪,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看灯笼,周围好安静啊。